药盒空了三十七天。
我把它放在书柜最上层,和童年相册、陶艺课结业证书并列。拿铁扒着柜子直立起来,鼻头在塑料格子上蹭出湿痕,仿佛在确认这个常伴它幼年期的物件为何突然消失。
(你会习惯的。)
(我也是。)
窗外暴雨如注,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将城市灯光折射成破碎的星群。我打开窗,雨丝斜飞进来打在手背上——凉的,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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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部团建选在郊外陶艺村。
小雨捏的杯子歪得像比萨斜塔,全组人笑得前仰后合。陈总监挽起袖子拉坯的样子像个笨拙的大学生,陶泥溅在他定制衬衫上,留下几点褐斑。
"试试?"他让出位置,转盘上的坯体已初现碗形。
我扶住湿润的陶土,触感熟悉如旧友。当转盘加速时,余光瞥见小雨偷偷拍视频,镜头反光像夏夜流萤。
"林指导,"陈总监突然用新职称喊我,"团队需要你的不完美美学。"
陶轮停下时,碗沿自然起伏的曲线如同心电图恢复的波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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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物医院寄来拿铁年度体检报告。
"各项指标优秀"的印章旁边,兽医画了颗小爱心。翻到最后一页的"心理评估"栏:分离焦虑0级,社会化程度5星。
我对着阳光举起报告单,纸张背面的注意事项透出淡淡墨迹:"饲主情绪稳定是宠物健康的重要因素"。
拿铁正叼着玩具熊跑来跑去,尾巴甩动频率像节拍器打在快板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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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发来视频请求时,我正在教拿铁拒食训练。
"看,"她把镜头转向老宅院子,"照着你的陶艺做了花盆。"
粗糙的仿制品里栽着风铃草,釉色剥落处露出里面的红陶。背景音里,父亲正抱怨狗毛粘在他的钓具上——上周他们来接拿铁去过周末,金毛犬彻底征服了顽固的老头。
"下月你爸生日,"母亲突然说,"带着你的作品回来展览?"
拿铁趁机吞掉训练用的狗饼干,尾巴扫翻了水碗。在四溅的水花中,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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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聚会改在我家举办。
小琪带来的柯基与拿铁滚作一团,狗毛满天飞。学委盯着书柜上的空药盒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递来自酿梅子酒:"喝不完不准谈恋爱。"
微醺时有人提议玩"人生最糗时刻"游戏。轮到我时,客厅突然安静,二十多双眼睛在暖黄灯光下闪烁如星子。
"在地铁站台,"我听见自己说,"被陌生大叔当众拽回安全线。"
令人意外的,没有安慰也没有追问。班长举起酒瓶:"敬所有拽我们一把的陌生人!"
玻璃碰撞声里,拿铁偷偷舔了我脚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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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咨询最终回,沙盘里的蓝砂被替换成春草绿的颗粒。
我在中央放了陶土小屋,门廊趴着迷你金毛犬。咨询师推来盛着透明树脂的小壶:"要封存吗?"
液体缓缓注入时,那些草屑、小狗和鹅卵石渐渐凝固成琥珀般的永恒。她递来镊子:"可以放片真叶子。"
我从钱包取出保存已久的银杏叶——去年深秋在宠物公园捡的,叶脉上还留着拿铁的牙印。树脂漫过叶片的瞬间,咨询师轻声说:"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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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药第四十九天,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棵树。
根系深入黑暗,枝叶却触到星光。拿铁在树洞里安睡,呼出的白气化作晨雾。醒来时发现它确实蜷在我怀里,窗外飘着今冬第一片雪花。
手机显示凌晨五点零七分,锁屏是那张糊掉的狗狗公园照片。我轻轻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没有眩晕,没有心悸,只有冬日清晨特有的清冽灌入肺叶。
厨房里,昨晚洗的草莓碗还沥在水槽边,釉色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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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艺工作室的年终展以"修复"为主题。
我的参展作品是个打满金缮的陶罐,裂缝用真正金粉与树脂填补。展签写着:"所有破碎都是光进入的路径"。
开幕式上,一个戴毛线帽的女孩在作品前站了很久。当她转身时,我看见她手腕上有几道淡色疤痕,像陶器上未完全遮盖的裂纹。
"很美,"她小声说,"就像......"
我递给她一块备用金箔:"要试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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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年夜,我带拿铁去了江边烟花大会。
当第一簇银花在夜空炸开时,它吓得往我腿间钻。我蹲下来捂住它的耳朵,自己的心跳却平稳如常——曾经对巨响的恐惧,不知何时已被体温取代。
小琪挤过人群递来热红酒,杯沿的肉桂棒沾着拿铁的口水。十二点整,千万朵烟花同时绽放,光影在我们仰起的脸上流淌如釉彩。
"新年快乐!"她凑在我耳边喊,"今年要不要一起学潜水?"
拿铁突然吠叫起来,声波混在狂欢的人潮中,像某个微小却坚定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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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经过24小时药店。
橱窗里换了新广告,模特举着的药盒印着"季节性情绪调节"。拿铁在玻璃前停下,歪头看着反光中的我们——我的围巾被风吹起,像道痊愈的伤口飘在夜色里。
电梯上升时,它突然舔了舔我冻红的手指。温暖触感让我想起氟西汀说明书上的小字:"部分患者报告情感体验更加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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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整理电脑文件时,发现命名为"黑洞期"的文件夹。
里面是生病期间的设计草稿——扭曲的线条,灰暗的配色,某张甚至被咖啡渍晕染成血泊形状。指尖在删除键上悬停许久,最终拖进了新建文件夹:"素材库-特殊肌理"。
拿铁在睡梦中发出幼犬般的呜咽,我轻轻揉它的耳根,直到呼吸重新变得绵长。书柜上的空药盒落满月光,像件静物素描的教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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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清晨,我被鸟鸣吵醒。
拿铁不在床上,厨房传来瓷器的轻碰声。光脚走过去,看见母亲正把新鲜蓝莓装进我做的釉变盘子,父亲在阳台给拿铁梳毛,金毛在朝阳下闪闪发亮。
"吵醒你了?"母亲擦擦手,"你爸非说要给你个惊喜。"
阳台传来拿铁享受的哼哼声,梳下来的绒毛乘风而起,像一群微型蒲公英。我伸手接住一片,掌心传来细微的痒。
母亲突然摸了摸我的额头:"脸色好多了。"
晨光穿过她的指缝,在我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一瞬间,我清晰闻到了蓝莓、狗毛和春风交织的气息。
(这就是痊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