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南方特有的、粘稠而咸腥的暖意,持续不断地拍打着“银鸥号”饱经风霜的船体。航行的前几日,如同被海雾笼罩的记忆,模糊而平静地滑过。单调的波涛声,水手们粗粝的号子,船体龙骨摩擦海水的低沉嗡鸣,构成了这段旅程的主旋律。戴厄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分配给他们的、位于下层甲板最角落的狭窄舱室里。这里空气混浊,弥漫着缆绳、鱼腥、汗水和劣质朗姆酒的味道,光线昏暗,只有一道窄缝似的舷窗透入些许天光。但对戴厄特和小汤姆而言,这已是难得的避风港——远离甲板上肆无忌惮的打量和潜在的危险。
戴厄特如同礁石般静坐,空洞的眼窝对着舷窗外变幻的海面。幽蓝的龙骨脊梁在昏暗光线下微微脉动,无声地抵消着船体的每一次颠簸,确保他骨架的绝对稳定。他不需要睡眠,漫长的航行时间被用来进行更精细的骨骼维护,用从铁匠铺购买的细油保养关节,打磨可能出现的微小磨损。同时,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触须,谨慎地蔓延开去,捕捉着船上的一切动静:水手们的抱怨、赌博的喧闹、船老大巴博粗声粗气的指令、以及舱壁另一侧小汤姆在狭窄床铺上辗转反侧的细微声响。
男孩小汤姆则经历着初航的考验。最初的兴奋很快被晕船的痛苦取代,小脸蜡黄,抱着戴厄特冰冷的小木桶吐得昏天黑地。戴厄特沉默地照料着他,用冰冷的骨手按住他抽搐的胃部,递上清水和硬得硌牙但不易腐坏的黑面包。几天过去,小汤姆才勉强适应了海上的摇晃,虽然依旧精神恹恹,但至少不再呕吐。他蜷缩在戴厄特身边,靠着那冰冷却异常稳固的骨架,听着戴厄特偶尔用低沉嗡鸣讲述的、经过极度简化的北境冰原碎片——关于无声的雪暴、冰层下幽蓝的巨影、以及如何在绝对寂静中辨别方向。这些故事如同锚点,让男孩在陌生的动荡中抓住一丝熟悉感。
航程进入最后一天。
黎明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雷暴雨袭击了银鸥号。天空如同泼墨,闪电撕裂厚重的云层,将汹涌的海面瞬间映照得惨白狰狞。炸雷在头顶滚过,震得船板嗡嗡作响。狂风卷起小山般的巨浪,猛烈地撞击着船体。银鸥号像一片脆弱的叶子,被高高抛起,又狠狠砸落。海水如瀑布般冲刷着甲板,缆绳在狂风中发出尖锐的嘶鸣。
下层舱室顿时陷入混乱和恐慌。货物在固定索的呻吟中滑动碰撞,乘客们惊恐的尖叫、祈祷和呕吐声混杂在一起。小汤姆死死抓住戴厄特的臂骨,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剧烈的颠簸而瑟瑟发抖,脸色惨白如纸。
戴厄特如同风暴中的定海神针。他的骨爪深深嵌入舱壁的木头,稳固自身的同时,也将小汤姆牢牢护在身下,挡住了飞溅的冰冷海水和滚落的杂物。幽蓝的龙骨脊梁光芒微微炽盛,低沉的嗡鸣似乎与船体承受巨力时发出的呻吟形成了某种对抗频率,将传递到他们角落的冲击力化解到最低。他那空洞的眼窝在每一次惨白的闪电映照下,都冷静地扫视着舱内的情况,评估着船体的承受力和潜在的危险点。
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乌云裂开缝隙,重新露出铅灰色的天空时,海面虽依旧波涛汹涌,但已失去了那种毁天灭地的狂暴。银鸥号伤痕累累,甲板上一片狼藉,但船体结构显然经受住了考验。
船老大巴博沙哑的吼声穿透甲板传来,指挥着水手们清理现场,检查损失。下层舱室的混乱也渐渐平息,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喘息和低低的啜泣。
午后,为了驱散舱内的浊气和乘客们的恐慌,巴博破例允许部分乘客到上层甲板透透气,但警告他们远离还在忙碌的水手和湿滑的区域。
空气依旧潮湿凝重,残留着雷雨后的臭氧味和海水的咸腥。甲板被冲刷得湿漉漉的,反射着灰蒙蒙的天光。戴厄特带着小汤姆,选择了一个靠近船尾、相对僻静的角落。他高大的骨架裹在深灰色的斗篷里,斗篷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头骨和醒目的龙骨。小汤姆裹紧了同样灰扑扑的斗篷,紧紧挨着他,小脸上还带着风暴留下的惊悸,好奇又谨慎地打量着四周的乘客和忙碌的水手。
就在这时,戴厄特那根幽蓝的龙骨脊梁,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震颤!
这种震颤感,并非来自物理的碰撞或船体的震动。它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层面的共鸣,一种冰冷死寂深处被同频率的“存在”突然点亮的悸动!这种感觉…戴厄特只在遇到布伦特船长那疯狂燃烧的亡灵之火时,才体验过!
他空洞的眼窝猛地转向震颤感传来的方向——船尾左舷,一个不起眼的阴影角落。
那里,倚着船舷的缆绳堆,坐着一个身影。
一个极其普通的身影。
他穿着洗得发白、打着几块深色补丁的粗布衣裤,样式是南方底层平民常见的短褂长裤。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破旧的宽檐草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身形佝偻,缩在阴影里,仿佛想把自己完全藏起来。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盒子,双臂环抱着它,像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明明穿着不讲究,却带着手套…
在那宽檐草帽的阴影下,在对方似乎不经意间微微抬头的瞬间,戴厄特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微光——并非活人眼眸的反光,而是两点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幽绿色的磷火!那磷火中蕴含的,不是布伦特那种狂暴燃烧的意志,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一种沉淀了太多岁月风霜的沉寂,以及……一种小心翼翼的、如同守护着最后火种般的执念。
更重要的是,戴厄特那源自龙骨和灵魂深处的震颤感,正清晰地指向这个身影!
理智亡灵!
除自己与布伦特之外的,第三个!
而且,眼前这个亡灵的“气息”,与布伦特那种如同冰山烈焰般强烈的存在感截然不同。他更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沉入河底淤泥的石头,冰冷、死寂、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若非那奇特的灵魂共鸣,戴厄特在如此混杂的环境下也几乎会忽略过去。但这股气息中蕴含的“本质”,那属于被诅咒唤醒的“英雄”的烙印,却与戴厄特自身、与布伦特同出一源!
那抱着盒子的老者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他环抱盒子的双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些,草帽下的头颅微微转向戴厄特的方向。帽檐阴影中,那两点幽绿的磷火似乎闪烁了一下,流露出一种混合着警惕、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微弱探究。
就在这时,一个水手抱着缆绳匆匆经过他们之间,遮挡了视线。小汤姆也轻轻拉了拉戴厄特的斗篷下摆,小声问:“骷髅先生…怎么了?那边…有什么吗?”
戴厄特收回目光,斗篷下的骨指轻轻按了按小汤姆的手背,示意他噤声。他的意识却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又一个!一个看起来如此平凡、甚至卑微的亡灵!他是什么身份?他怀抱的盒子里是什么?他为何也被唤醒?这诅咒的网,究竟覆盖了多广?
他决定不动声色地观察。
风暴后的航行变得平稳。海风驱散了些许闷热,乘客们陆续返回下层舱室。那个抱着盒子的老者也佝偻着背,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通往底舱的楼梯口。
戴厄特带着小汤姆回到自己的角落。他依旧静坐,但感知的触须却更加专注地延伸开去,试图捕捉那微弱亡灵气息的去向和动静。然而,那气息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头,再无明显的波动传来。对方显然也极其谨慎,甚至可能比戴厄特更善于隐藏自己。
时间在船只破浪前行的单调声响中流逝。
傍晚时分,天际线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无穷无尽的海水,一道深色的、连绵不断的轮廓开始在地平线上浮现。
“陆地!看到陆地了!” 瞭望台上传来水手兴奋的呼喊。
白石城,终于要到了。
乘客们再次涌上甲板,带着旅途终点的期盼和疲惫。小汤姆也兴奋起来,扒着船舷踮脚张望。戴厄特站在他身后,斗篷下的眼窝扫视着下方攒动的人头。很快,他再次捕捉到了那个抱着油布盒子的佝偻身影。他挤在人群的边缘,依旧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草帽压得很低,但那紧紧抱着盒子的姿态,却透出一种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专注和紧张。
银鸥号开始减速。海港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高耸的灯塔、密密麻麻的桅杆、巨大的石砌码头如同巨兽伸出的臂膀,将船只拥入港湾。码头上人头攒动,搬运工、小贩、接船的人、巡逻的卫兵,构成一幅喧嚣而充满活力的画卷。空气中咸腥味更重,混杂着鱼获、香料、货物和人群的复杂气息。
船只缓缓靠向指定的泊位。水手们熟练地抛缆绳,沉重的缆绳被码头上的绞盘吱呀作响地收紧,船体与厚实的防撞木桩摩擦,发出沉闷的呻吟。舷梯被放下,搭在了码头上。
船老大巴博站在船艏,用他那标志性的粗嗓门吼道:“白石城!到了!都拿好自己的东西!下船利索点!别堵道!”
人群开始骚动,争先恐后地涌向舷梯。
戴厄特没有急于挤入人流。他帮小汤姆紧了紧背篓的带子,检查了一下藏在他贴身衣物里的短猎刀,然后才拉起男孩的手,随着人流末端移动。他的目光始终锁定着前方那个抱着盒子的佝偻身影。
老者也随着人流移动,步伐有些蹒跚,但抱着盒子的手臂稳如磐石。他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低着头,草帽的阴影遮住了一切表情。当他踏上舷梯时,身体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感受脚下这坚实陆地的触感。
戴厄特带着小汤姆也踏上了舷梯。木板在脚下微微起伏。一步,两步…脚下是摇晃的船只与稳固的大地之间那短暂的、悬空的连接。
就在戴厄特踏上码头坚实的石板地面时,他前方不远处的老者,似乎也终于完全踏上了白石城的土地。
就在这一刻,一件微小却让戴厄特灵魂震颤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一直低着头、沉默得如同石头的老者,踏上白石城地面的瞬间,身体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不是恐惧的颤抖,也不是虚弱的摇晃。
那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一种被深埋的情感突然被故乡的土地所唤醒的、难以自抑的震颤!仿佛一根沉寂了太久的琴弦,被最熟悉的风轻轻拨动了一下。
紧接着,戴厄特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极其沙哑、干涩、微弱得如同枯叶摩擦,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酸的、巨大情感重量的低语,从老者的方向飘来:
“莉亚…爸爸…到家了。”
声音轻得瞬间就被码头上鼎沸的人声淹没。但戴厄特听到了。那声音里蕴含的疲惫、沧桑、以及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沉淀了五年时光的思念与归乡的悲怆,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戴厄特那由骨骼构筑的躯壳!
莉亚?女儿的名字?到家了?一个在南方背井离乡打工的、平凡的父亲?根据他路上听到的消息,五年前的金穗城附近,因为发现了矿脉,有大批招工,如此想来,应该是那个时候去的矿工。死于至少五年前…被世界判定为“英雄”而唤醒?是因为他的女儿吗?但我又没有女儿…英雄的判定…到底是什么…
戴厄特空洞的眼窝中,幽蓝的魂火似乎都为之凝固了一瞬。布伦特船长的疯狂执念尚可理解,那源自传奇本身。而眼前这个卑微老者的执念,却如此平凡,如此渺小,却又如此…沉重如山!
这诅咒…究竟为何物?它唤醒“英雄”的标准,究竟是什么?村西头的勇者,北境的狂徒,还有…眼前这个连勇者都不是的、只想着回家的打工者?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似乎只剩下那份被世界意识(或者别的什么)强行赋予的“英雄”烙印,以及那份足以穿透死亡的、强烈到扭曲了生死的执念!
老者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的低语被身后的骷髅听见。他很快稳住了那瞬间的失态,重新低下头,抱着他的油布盒子,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有些急切地、又带着点笨拙地,汇入了码头上汹涌的人潮,朝着某个未知的方向,坚定地走去。他那佝偻的背影,在夕阳余晖和喧嚣人流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决绝。
戴厄特站在白石城喧闹的码头上,拉着小汤姆的手。身边是卸货的号子、重逢的欢笑、商贩的叫卖、车马的喧嚣。海鸥在头顶盘旋鸣叫,海风带来港口特有的复杂气味。
但戴厄特的感知核心,却仿佛还停留在刚才那一刻——那个抱着盒子的卑微老者,踏上故土时灵魂的震颤,和那一声轻如叹息却重逾千钧的低语。
他空洞的眼窝,望着老者消失的方向。幽蓝的龙骨脊梁在斗篷下散发出稳定而低沉的嗡鸣,仿佛体内那冰冷的熔炉,正默默咀嚼着这个新的、关于“英雄”与诅咒的、平凡却更加令人不安的谜题。
白石城,到了。
新的旅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