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溪路隐杀机
山溪在晨光里泛着碎银般的光,水流冲击着圆润的鹅卵石,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哼唱。溪岸的青苔厚得能没过脚面,沈青梧牵着灵儿走在最前面,麻鞋踩上去“咯吱”作响,时不时打滑。她鬓角的碎发被晨雾打湿,贴在脸颊上凉丝丝的,每隔几步就回头张望——孙大娘的裹脚布松了,露出缠得变形的小脚,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拽拽布带,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滑,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落在胸前打满补丁的衣襟上;梳双丫髻的小莲抱着个破陶罐,罐里盛着昨晚剩下的半罐水,走得急了,水晃出来溅在裤腿上,洇出深色的痕;瘸腿的李大叔背着他瞎眼的婆娘,脊梁弯得像张弓,粗布短褂被汗水浸得发亮。
“青梧姑娘,歇会儿吧?”阿翠抱着小石头追上来,孩子的脸蛋冻得通红,像熟透的山楂果,嘴里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风里。她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棉袄下摆沾着的草屑簌簌掉落,“小石头说腿酸,再走怕是要哭闹了。”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后方,那里只有蜿蜒的山路和晨雾,雾霭像层薄纱缠在树梢,“将军他们……真的会跟上吗?老马叔的腿伤怕是熬不住这般赶路。”
沈青梧蹲下身帮灵儿系紧鞋带,指尖触到孩子冰凉的脚趾,心里一紧。她从药箱侧袋里摸出块姜糖,是李婆娘塞给她的,油纸包着还没开封,油纸边缘已经磨得起了毛边。掰了半块塞进灵儿嘴里,小姑娘含着糖,眼睛弯成了月牙:“含着就不冷了。”抬头时看见周勇背着刘三柱从后面赶上来,少年的脊梁骨像根绷紧的弦,每走一步都微微发颤。背上的伤兵哼唧着,断了的胳膊用布条吊在脖子上,甲片蹭着周勇的后背,发出“沙沙”的响,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
“前面有片柳树林,”周勇喘着气说,喉结上下滚动,像吞了个小石子。他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粗布袖子在颧骨上蹭出道灰痕,“将军说那里能歇脚,溪边的水干净,还能让大伙喝点热水。”他的裤腿沾着泥,昨晚厮杀时被马蹄踩出的破洞还敞着,露出里面磨得起毛的衬裤,布纹间能看见淡淡的血渍,“刘三柱的伤口又渗血了,得让青梧姑娘看看。他后颈的伤也发炎了,昨晚就没合眼。”
刘三柱虚弱地摆了摆手,声音气若游丝:“不碍事……别耽误赶路。”他左边眉骨上有道疤,是去年守关时被流矢划的,此刻疼得他不住皱眉,“将军还在后面呢,咱们得赶紧……赶紧到滁州。”
柳树林里的风带着水汽,吹得柳条像绿色的鞭子抽打着地面,抽在脸上带着细碎的疼。沈青梧让刘三柱靠在树干上,树皮粗糙,蹭得他后颈的伤口微微发疼。解开他胳膊上的布条时,一股腐臭扑面而来,她蹙了蹙眉,看见伤口边缘已经发黑,像被墨汁浸染过,溃烂处爬着细小的蛆虫,白胖的虫子在血肉间扭动,和宗将军肩上的伤一个模样。“这是被金兵的毒箭射的,”她从药箱里拿出硫磺粉,瓷瓶打开时发出轻微的“啵”声,粉末落在伤口上,虫子“滋滋”地蜷缩起来,“张军医给的药还有吗?这硫磺粉只能驱虫,治不了根。”
周勇赶紧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的金疮药只剩小半袋,药粉里混着草屑。他打开纸包的手微微发颤,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就这些了,昨晚给将军用了大半。”他看着刘三柱疼得龇牙咧嘴,牙关咬得咯咯响,突然往自己大腿上捶了一拳,拳头落在实处,发出闷响,“都怪我!昨晚要是我再快点……”
“不怪你,”刘三柱咳着血沫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胸腔的疼痛。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落在脚边的青草上,洇出个深色的小坑,“那金狗的箭太快,我要是躲了,后面的老马就得被射穿喉咙。”他突然抓住沈青梧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青梧姑娘,我要是活不成了,你给我娘带句话,就说她儿子没当孬种……我藏在床底下的那罐铜钱,是给她买药的,瓦罐埋在炕洞左边三尺远,别让我那赌鬼爹偷去换酒喝。我妹妹去年许了人家,彩礼钱还没凑齐,你……”
话没说完,就听见阿翠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像被针扎了似的。只见溪水里漂来几缕暗红的东西,随着水流打着旋,像条被斩断的红绸。仔细看竟是染血的布条,上面还沾着半片甲叶,铜绿色的甲叶被水泡得发胀,边缘的锯齿已经模糊。周勇猛地站起身,手按在腰间的刀上,刀柄上的红绸子是去年中秋沈青梧给系的,如今褪色成了浅粉,在风里微微飘动:“不好!是金兵的斥候!他们在水里做了记号!这布条是老马叔的,他袖口总缠着这种灰布条!”
话音刚落,柳树林外就传来马蹄声,“哒哒”地踩在石子路上,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尘土的气息,连地面都跟着微微发颤。周勇把刘三柱往柳树后面拖,树干粗壮,刚好能挡住半个人。自己拔刀挡在前面,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映出他紧绷的脸:“青梧姑娘带大伙往林子深处走!那里有片芦苇荡,能藏人!我来拖住他们!”
“你一个人怎么行?”沈青梧把药箱背紧,背带勒得肩膀生疼,声音发颤却带着决绝。她从头上拔下银簪,是当年从汴京带来的,簪头的梅花已经磨平,露出里面的铜胎,“这簪子能换些盘缠,你们到了滁州找王老汉,就说……”
“别废话!”周勇突然吼道,眼眶通红,血丝像蛛网似的爬满眼白。他推了沈青梧一把,力气大得让她踉跄了几步,“将军说了要我护着你们!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将军交代?”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油布被汗水浸得发亮,塞给沈青梧,“这是将军让我给你的,说万一走散了,凭这个能在滁州找到接应的人。是将军他爹当年的玉佩,断成两半,另一半在王老汉那儿。”
油布包里是半块玉佩,玉质浑浊,上面刻着个模糊的“泽”字,边缘处有道裂痕,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沈青梧刚攥紧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就听见马蹄声已经到了林口,金兵的喝骂声像炸雷般响起,带着浓重的异族口音:“往这边追!刚才看见有人影!”周勇推了她最后一把,自己提着刀冲了出去,少年的身影在柳树林里一闪,青灰色的短打在斑驳的树影间穿梭,就和迎面而来的骑兵撞在一起,金属碰撞的脆响惊飞了满树的麻雀,鸟雀扑棱棱的翅膀声盖过了短暂的寂静。
“快跑!”沈青梧拽起灵儿就往林子深处钻,小姑娘的手冰凉,却紧紧攥着她的手指。阿翠抱着小石头跟在后面,孩子吓得闭紧了眼睛,小脸埋在她的颈窝。孙大娘拉着两个吓得直哭的孩子,一个拽着她的衣角,一个抱着她的胳膊,一行人踩着枯枝败叶往前冲,脚步声在寂静的树林里格外刺耳,像无数根针在扎着人的神经。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远,偶尔传来金兵的惨叫和周勇的怒吼:“狗娘养的!来啊!”像把钝刀子在沈青梧心上割着,一下又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芦苇荡里的水没过脚踝,冰凉的液体顺着裤管往上爬,浸湿了里面的棉裤,贴在皮肤上像层冰。沈青梧让大伙蹲在芦苇丛里,苇叶很高,刚好能遮住人的头顶,只露出摇曳的穗子。她自己扒开苇叶往外看,只见柳树林方向腾起黑烟,黑灰色的烟柱在蓝天下格外扎眼,几只乌鸦在烟柱上盘旋,发出“呱呱”的哀鸣,像是在为逝者唱着挽歌。灵儿突然指着水面,那里漂来片染血的红绸,在碧绿的苇叶间格外刺眼——是周勇刀柄上的那条,红绸边缘还留着她当年缝上去的细密针脚,为了结实,她特意用了双线。
“呜……”小石头突然哭出声,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芦苇荡里格外清晰。阿翠赶紧捂住他的嘴,手心里全是冷汗,黏糊糊地沾在孩子的脸颊上。远处传来马蹄声,金兵的说话声越来越近,夹杂着马鞭抽打的脆响和粗鲁的笑骂:“仔细搜!那女的带着药箱,肯定是个大夫!抓活的有奖!将军说了,赏十两银子!找到那个带伤的兵,直接砍了喂狗!”
沈青梧把药箱往芦苇深处推了推,箱子撞到块石头,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在这空旷的地方显得格外突兀。她心里一紧,赶紧按住箱子,指尖触到冰凉的铁皮。突然想起宗将军给的地图,赶紧摸向怀里,却发现地图不知何时磨破了角,滁州城的位置变得模糊不清,墨迹晕开成一片灰黑色。芦苇叶割着脸颊,疼得像针扎,细小的血珠渗出来,和汗水混在一起往下淌。她看着身边瑟瑟发抖的妇孺,孙大娘的嘴唇在打颤,阿翠抱着孩子的手臂青筋暴露,小莲吓得直往李大叔身后躲,突然从头上扯下青布头巾,往相反的方向跑去,头巾在风里飘得像面小旗,格外醒目。
“在那儿!”金兵的呼喊声响起,带着兴奋的嘶吼。马蹄声朝着她的方向追来,“嘚嘚”的声音越来越近,震得水面泛起涟漪。沈青梧踩着水往前跑,水花溅湿了她的衣襟,冰凉刺骨。听见身后的箭“嗖嗖”地从耳边飞过,带着破空的锐响,有的钉在芦苇杆上,震得苇叶簌簌落下,像场绿色的雨。她突然脚下一绊,像是被水草缠住了脚踝,重重摔在水里,冰凉的泥浆瞬间裹住了她,灌进了口鼻,带着腥甜的土腥味。药箱从背上滑落,“啪”地摔在水里,里面的瓷瓶碎了一地,野菊花混着草药散在水面,像片漂浮的雪,在浑浊的溪水里慢慢散开。
金兵的马蹄声停在她身后,粗糙的手抓住她的头发,硬生生把她的脸从水里拽起来。沈青梧呛了几口水,视线模糊,只看见为首的金兵脸上有道刀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像条丑陋的蜈蚣。他嘴里的黄牙咬着根草茎,草叶随着他的说话上下晃动,甲胄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散发着铁锈和血腥混合的气味。“这娘们长得不错,”刀疤脸用刀柄抬起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让她下颌生疼,语气像舔舐骨头的野狗,“带回营里给弟兄们乐呵乐呵,说不定还能问出些军情。那姓宗的老东西 藏哪儿了?说出来赏你个全尸!”
沈青梧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正啐在刀疤脸的脸上:“狗汉奸!做梦!”
就在这时,芦苇荡深处突然传来马蹄声,急促得像擂鼓,由远及近,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刀疤脸的脸色骤变,刚要拔刀,就见一匹白马像道银闪电冲了出来,马鬃飞扬,像团流动的白云。马背上的人挺着长枪,枪尖的红缨在晨光里格外鲜艳,像团燃烧的火——竟是宗将军!他肩上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红得发黑,棉袍下摆拖在水里,沾满了泥浆,却挺直着脊梁,像株在狂风里不倒的青松。老马叔跟在他身后,瘸着腿举着大刀,脸上溅着血,吼得声嘶力竭:“狗娘养的!放开青梧姑娘!”
“狗娘养的!”宗将军的长枪带着破空的锐响,精准地刺穿了刀疤脸的喉咙。血喷在他脸上,和汗水混在一起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血珠滴落。雪狮子扬起前蹄嘶鸣,声音洪亮,震得芦苇叶纷纷飘落,马鬃上沾着的苇叶纷纷扬扬落下,像场绿色的雨。他弯腰将沈青梧从水里捞起,手臂的肌肉因为用力而紧绷,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说过……会跟上的。你当我宗某人是那言而无信之徒?”
沈青梧抓着他的胳膊,指尖触到他棉袍下的伤口,滚烫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她抬头时,看见他背后插着支箭,箭羽还在微微颤动,箭头没入很深,几乎要穿透整个肩胛。她突然想起药箱里的野菊花,那些被水泡得发胀的花瓣,黄得发暗,像极了此刻将军嘴角溢出的血沫,红得触目惊心。远处的柳树林里,周勇扶着刘三柱慢慢走来,少年的胳膊被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刀还在滴血,顺着刀尖落在地上,洇出一串小小的血点。他身后跟着张军医,老军医背着个药篓,一边走一边给伤员包扎,山羊胡上沾着草药汁。再后面是那些本该被护着的妇孺,孙大娘牵着孩子,李大叔背着婆娘,每个人的脸上都沾着泥和泪,却挺直了腰杆,像片在晨风中倔强生长的青梧,带着生生不息的力量。
“将军……”沈青梧的声音哽咽,看着他背后的箭,眼泪突然涌了上来。
宗将军却笑了,用袖子抹了把脸,把血和泥都蹭开了:“哭啥?我这身骨头硬着呢!当年在雁门关,被三个金狗围着砍,不也活下来了?”他扭头冲老马叔喊,“让弟兄们把芦苇荡里的草药拾掇拾掇,青梧姑娘的药箱碎了,这些野草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老马叔应着,指挥着几个能动的士兵往水里捞草药。周勇扶着刘三柱走到沈青梧面前,少年的脸苍白如纸,却咧开嘴笑了:“青梧姑娘,我没……没辜负将军的嘱托。”
沈青梧赶紧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塞进周勇手里:“快收着,这比我的命还重要。”她蹲下身,开始检查众人的伤口,手指触到哪里,哪里就传来压抑的痛呼,却没人再哭出声。
晨光穿过芦苇荡,在水面洒下一片碎金。远处的山尖已经被染成了绯红,像宗将军棉袍上的血迹,也像雪狮子鬃毛上的银白。沈青梧知道,这溪路的杀机暂时退去了,但前路的刀光剑影,才刚刚开始。她握紧了手里的硫磺粉瓷瓶,瓶底还剩些粉末,足够对付路上的毒虫。只要身边这些人还在,只要这口气还没断,她就得跟着他们,像青梧树一样,把根扎在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上,等着春来抽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