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残阳照滁州
芦苇荡的水汽混着血腥味,在晨光里蒸腾成一片朦胧的雾。雾珠落在沈青梧的鬓角,冰凉地顺着脸颊往下滑,像未干的泪。她蹲在宗将军身边,指尖刚触到那支箭杆,就被他按住了手。老将军的掌心烫得吓人,指缝里还嵌着昨夜厮杀时蹭的泥,混着暗红的血痂,在晨光里泛着铁锈般的颜色。他虎口处有道深沟般的老茧,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此刻正微微颤抖。
“先给孩子们处理伤口,”他声音压得很低,喉结滚动着咽下口血沫,那口血在喉咙里翻涌的声响,像远处溪水流过石缝的闷响,“那箭上的倒钩……等过了滁州再说。”雪狮子在旁边刨着蹄子,马鼻里喷出的白气落在他肩头,像团融化的云,转瞬就散了。马鬃上还沾着苇叶,被风吹得轻轻颤动,像谁在无声地摇着白旗。马的左前腿上有道浅疤,是去年在雁门关被流矢擦伤的,此刻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老马叔正指挥着两个年轻士兵——一个是满脸雀斑的小石头他哥狗剩,一个是跛了右脚的二柱子——用断矛挑起草药,野菊花和紫花地丁混在湿漉漉的苇叶里,堆成个小小的绿堆。他那条受过伤的腿在水里站久了,此刻疼得直打晃,却仍梗着脖子喊:“把那丛蒲公英也拾掇过来!青梧姑娘说这玩意儿消炎最管用!”周勇把刘三柱平放在块铺着干草的青石板上,少年的手还在抖,却死死攥着那半块玉佩,指节泛白得像水里被水泡透的鹅卵石,仿佛那不是玉佩,是救命的稻草。刘三柱的嘴唇干裂起皮,不住地喃喃:“娘……娘……”
“青梧姑娘,”阿翠抱着小石头凑过来,孩子的脚踝被芦苇根划破了,血珠顺着淤青的皮肤往下渗,在脚面上积成小小的血珠,又顺着脚纹滑进草鞋里,“这伤口怕是要发炎,您给看看?”她怀里还揣着孙大娘塞的麦饼,饼渣从衣襟缝隙掉出来,被风吹得打了个旋,落在沈青梧的药箱上,像颗细小的星辰。她的鬓边别着朵干枯的野蔷薇,是出门前小莲给她插上的,此刻花瓣已经发脆。
沈青梧刚撕开块干净的布条——那是她从自己襦裙下摆撕下来的,青布上还留着细密的针脚——就听见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回头时看见宗将军正用牙咬着枪杆,枪杆上的红缨蹭着他花白的胡须,另一只手攥着箭羽,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像老树根。他肩膀猛地向后一挣——那支箭竟被他硬生生拔了出来!血柱“噗”地溅在水面,惊得几只蜻蜓仓皇飞开,翅膀扫过沈青梧的脸颊,带着点凉意,像谁在这血腥的早晨,轻轻吹了口气。
“将军!”她扑过去按住伤口,掌心立刻被滚烫的血浸透了。那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仿佛按在烧红的烙铁上。张军医提着药篓赶来,他的山羊胡上还沾着昨夜的药渣,此刻抖落在将军的棉袍上,像撒了把碎盐。老军医蹲下身时,药篓里的瓷瓶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像谁在敲着丧钟。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最后的金疮药了……”
“别咋咋呼呼的,”宗将军啐掉嘴里的枪杆碎片,舌尖舔到嘴角的血,突然笑了,那笑容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像朵在寒冬里勉强开放的菊花,“当年在汴京,我爹就是这么拔箭的。”他扯开衣襟,露出左胸道月牙形的疤,那疤比周围的皮肤颜色深,像块被烙铁烫过的印记,“这是被金狗的弯刀划的,比这疼十倍。那时候我才十五,比周勇还小呢,愣是没哭出声。”
沈青梧没接话,只是把嚼碎的蒲公英按在伤口上。草药的苦涩混着血腥气钻进鼻腔,让她想起杏花村的药圃,李老汉总爱在雨后蹲在圃边,看那些被打湿的叶片上滚着水珠,说这是草木在流泪。她现在才明白,草木流泪算什么,人在疼极了的时候,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把苦水咽进肚子里,像这些被嚼碎的草药,默默承受着碾压。小莲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捧着几片干净的苇叶:“青梧姐姐,用这个包伤口吧?”
队伍重新出发时,日头已爬过树梢。周勇背着刘三柱走在最前面,少年的脚步比来时更踉跄,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脊梁却挺得笔直,像根被压弯又倔强回弹的竹。沈青梧扶着宗将军,老将军的半边身子都倚在她肩上,棉袍下的伤口渗出血,在她手腕上洇出朵深色的花,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像朵在风里摇曳的罂粟。孙大娘牵着两个孩子走在中间,时不时回头张望,嘴里念叨着:“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
“过了前面那道山梁,就能看见滁州的城墙了,”宗将军忽然指着远处,声音里带了点轻快,像个盼着回家的孩子,“王老汉的豆腐脑,得放两勺辣子才够味。当年我跟他在城楼上守过三个月,他总说……说等天下太平了,要把豆腐坊开到汴京去,让皇城里的人也尝尝他的手艺。”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剧咳打断,他弯着腰,像株被狂风压弯的老槐树,血沫喷在路边的野菊上,那朵黄色的小花顿时蔫了下去,花瓣蜷缩着,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沈青梧赶紧掏出野菊花茶,粗瓷碗里的花瓣打着旋,像无数只颤抖的白蝶,在浑浊的水里挣扎。狗剩跑过来递上水壶:“将军,喝点水?”
山梁后的路突然开阔起来,滁州城的灰砖城墙在残阳里泛着冷光。城墙不高,有些地方的砖已经松动,露出里面的黄土,像老人脸上脱落的皮屑。城门口的吊桥还没放下,几个守城的士兵拄着矛站着,甲胄上的锈迹在夕阳下闪着斑驳的光,像谁在上面泼了碗生锈的水。其中一个士兵缺了颗门牙,正眯着眼打哈欠,露出黑洞洞的牙床。
“是自己人吗?”孙大娘攥着小莲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嵌进孩子细嫩的肉里。她的裹脚布又松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额头冒汗,裤脚沾着的泥块“啪嗒”掉在地上,碎成几瓣,像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小莲吓得往她怀里缩了缩,辫子上的红头绳歪到了一边。
宗将军直起身子,从怀里摸出个瘪了的酒囊,往城楼上晃了晃。酒囊是用羊皮做的,上面绣的“忠”字已经褪色,边角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毛。城楼上突然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笑:“是宗老哥?你这酒囊咋还没换?我去年就说过,这破皮子漏得比筛子还厉害!”
吊桥“嘎吱嘎吱”放下来时,铁链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刺耳,像谁在磨牙。沈青梧看见个穿粗布短褂的老汉,正踮着脚趴在垛口上。他头上裹着块蓝布巾,露出的鬓角全白了,像落了场雪,手里还攥着把长柄勺,勺沿沾着点白花花的豆浆渍,在夕阳下闪着微光。他的右耳缺了半只,是早年被流矢削掉的。
“王老汉!”老马叔瘸着腿迎上去,拐杖在石板路上敲出急促的响,像在敲着催命符,“快给大伙弄点热的!孩子们快冻僵了!”他那条伤腿每走一步都往外撇,像只笨拙的鸭子,却仍走得飞快,仿佛前面不是豆腐坊,是能救命的药。
老汉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宗将军渗血的肩头时,脸上的笑突然僵住了,像被冻住的湖面。他把长柄勺往腰间一别,勺柄上的红绳晃了晃,抄起墙角的扁担就跑下来,木扁担在石板上拖出道浅痕,像条细细的血印:“跟我来!后院有地窖,比城里的医馆安全!”他的声音里带着急切,还有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豆腐坊的后院堆着半墙的豆渣,酸腐的气息里混着淡淡的豆香,像日子里的苦与甜,纠缠在一起。墙角的鸡窝里,两只老母鸡正缩着脖子打盹,见人来只是抬了抬眼皮。沈青梧刚把宗将军扶到柴房的草堆上,草堆里的干草被压得“沙沙”响,就听见王老汉在外面吆喝:“柱子娘!把那坛十年的米酒拎出来!给将军当药引!当年他救我儿子时,就用这酒送的药!”
地窖的石阶滑得很,长满了青苔,周勇背着刘三柱往下走时,脚下一滑,两人差点滚下去。阿翠赶紧用手里的木棍支住,木棍“咔嚓”断成两截,是她从李老汉家柴房顺来的那根,虫蛀的洞里还卡着片枯叶,此刻落在石阶上,像只死去的蝴蝶。刘三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到……到滁州了?”
“这地窖是当年挖的,”王老汉举着油灯跟在后面,火苗在风里晃得像颗跳动的心,随时都可能熄灭,“金兵来的那年,藏过二十多个乡亲。墙角那堆稻草下面,还有我攒的草药,都是治刀伤的好东西,有马齿苋,还有败酱草,都是我老婆子在城外挖的。”他指了指墙角的一个陶罐,“那里头是腌的萝卜干,就着干粮吃顶饿。”
油灯照到墙根时,沈青梧看见堆着十几个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布角都褪成了浅粉,像褪色的记忆。王老汉摸着其中一个罐子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这是去年做的豆腐乳,就等宗老哥来喝。我特意多放了花椒,知道他爱吃辣的。”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沈青梧耳边,气息里带着豆腥味,“城里来了队金兵,领头的是个独眼龙,左眼眶里塞着个铜球,凶得很!听说在找一个带药箱的女子……你们路上怕是被盯上了。”
话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扁担掉在了地上,接着是柱子娘尖利的尖叫,像被踩住的猫,混着粗嘎的呵斥声,带着浓重的异族口音,像钝刀子在割着人的耳朵。二柱子慌慌张张地跑下地窖:“金……金兵来了!”
宗将军猛地站起身,草屑从他棉袍上簌簌落下,像场微型的雪。他抓起靠在墙角的长枪,枪杆上的红缨已经成了深紫色,在昏暗的油灯下像团凝固的血。“老马带妇孺从暗道走,通往后山的竹林!”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山崩前的最后一声警告。
“那您呢?”沈青梧拽住他的袍角,指尖触到补丁上细密的针脚,是她去年在驿站缝的,用的是李婆娘给的青布线,线脚匀匀实实,当时还想着能穿个三年五载。
老将军回头时,残阳正从地窖口斜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道深痕,像刀劈过的山岩。“我跟王老汉守着,”他咧嘴笑了,露出豁了个口的牙,那是当年被金兵的箭头崩掉的,“当年在城楼上欠他三碗豆腐脑,总得还了再走。”
周勇突然把刘三柱往沈青梧怀里一塞,少年的动作快得像阵风,拔刀就往石阶上冲:“我跟将军一起!”他的刀还带着昨夜的血,在油灯下闪着冷光。少年的背影在油灯下被拉得很长,像株迎着风的白杨,倔强地伸向天空。
地窖门“砰”地关上时,沈青梧听见外面传来枪矛碰撞的脆响,“叮叮当当”的,像在敲锣打鼓,夹杂着王老汉的骂声:“狗娘养的!敢砸我的豆腐坊!我这石磨子是祖传的!”油灯在怀里晃得厉害,照亮了刘三柱渗血的绷带,他怀里还揣着半块麦饼,是孙大娘给的,边缘沾着小石头的口水印,像朵歪歪扭扭的花。
暗道里的土腥味呛得人直咳嗽,孙大娘牵着小莲,摸索着往前走,裹脚布松了也顾不上拽,每一步都踩在前面人的影子里,像条被拉长的锁链。阿翠抱着小石头,孩子的脸贴在她颈窝,呼吸温热得像团火,烫得她脖子发痒。狗剩扶着二柱子,两人时不时撞到洞壁,发出“咚”的闷响。
“青梧姑娘,”老马叔的拐杖在黑暗里敲出笃笃声,像在给这绝望的路打着拍子,“您说……将军他能撑住吗?”他的瘸腿在石缝里绊了一下,声音发颤,像根快要绷断的弦,“当年在黄河边,就是他把我从冰窟窿里拖出来的,他说……说我这条命得留着看金兵滚出中原……我还没看到呢,他可不能先走啊。”
沈青梧没说话,只是把油灯举得更高了些。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像颗转瞬即逝的流星。灯光照亮了前面的拐角,隐约能看见片晃动的绿——是竹林的影子。她突然想起宗将军肩上的野菊花瓣,被风吹得像只停驻的白蝶,原来有些生命,哪怕在最凛冽的霜雪里,也能抽出倔强的新芽,就像此刻他们脚下的路,再黑再难,也总有尽头。
穿出暗道时,残阳正把竹林染成一片绯红,像泼了漫天的血。竹叶上的露珠在夕阳下闪着光,像无数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沈青梧回头望,滁州城的方向腾起股黑烟,像条扭动的黑龙,在血色的天幕下格外狰狞。她把油灯吹灭,灯芯结着个大灯花,像颗凝固的泪,冷得像块冰。怀里的刘三柱哼唧了一声,攥着玉佩的手松了松,露出掌心里磨出的红痕,像朵小小的花。
“往竹林深处走,”沈青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在对自己说,也像在对所有人说,“王老汉说过,穿过这片竹林,有个废弃的茶寮,能歇脚。那里有口井,还有灶台,能烧热水。”她扶着老马叔,少年周勇挺直的脊梁、宗将军带血的棉袍、王老汉挥舞的长柄勺,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转得她眼睛发涩。
竹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像无数只手在拉扯着裤脚,挽留着他们,也催促着他们。沈青梧知道,滁州城的残阳落下去了,但只要这些人还在,只要手里的油灯还能再点亮,就总有片晨光,在路的尽头等着他们。就像李老汉说的,青梧树的根扎得深,哪怕被狂风断了枝,来年开春,照样能抽出新绿,在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上,倔强地活下去。她摸了摸怀里的药箱,虽然碎了几个瓷瓶,但还有些草药能用,就像他们,虽然伤痕累累,但只要还有口气,就不能停下脚步。小莲突然指着前方:“姐姐你看!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