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竹寮夜惊魂
竹林深处的风带着竹篾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在暮色里漫散开。风穿过竹节,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低声啜泣,又像无数支被折断的笛在风中震颤。沈青梧扶着老马叔往前走,她的布鞋早已被露水浸透,冰凉地贴在脚背上。脚下的腐叶积得很厚,没到脚踝,踩上去“噗嗤”作响,像踩碎了无数个黄昏。腐叶间藏着几只半透明的蜗牛,被惊动后缩成小小的螺旋,壳上还沾着昨夜的雨珠。小莲说的光,原是废弃茶寮的破窗棂漏出的月色,银辉透过虫蛀的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网,网住了几片被风吹进来的竹叶,竹叶边缘卷着,像被火烤过的绸带。
“总算能歇口气了。”阿翠抱着小石头,腿一软坐在茶寮门口的石阶上,石阶上的青苔沾湿了她的裤脚,晕开深色的痕。孩子已经在她怀里睡熟,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梦里嘟囔着要吃麦芽糖,小嘴巴撅着,像颗熟透的樱桃。他的小手里还攥着半截枯草,是路上随手揪的,此刻被捏得发皱。阿翠解下腰间的水囊,皮囊上的补丁用粗麻线缝着,针脚歪歪扭扭,磨得发亮,往嘴里倒了半口,水带着点土腥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又递给孙大娘,“您也喝点,润润嗓子。”孙大娘接过水囊时,指腹蹭过阿翠手背上的冻疮,那疮口已经结痂,像块暗红色的疤。
茶寮里积着厚厚的灰,脚踩上去能陷下小半寸,留下清晰的脚印,印子里很快落满细碎的尘埃。一张断腿的木桌斜倚在墙角,桌面裂着道深缝,像道永远合不上的伤口,缝里卡着片干枯的荷叶,大概是去年夏天被风吹进来的。蛛网从房梁垂下来,黏着几片干枯的竹叶,被风吹得轻轻摇晃,网下悬着只干瘪的蝉蜕,像件空荡的铠甲。沈青梧点亮油灯——这是从暗道里带出来的最后一盏,灯盏是粗陶的,边缘缺了个角,上面还留着烧制时的指痕——火苗舔着灯芯,把众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一群晃动的鬼魅。刘三柱躺在唯一还算完整的草垛上,草垛里混着几根鸡毛,大概是以前有人在这里养鸡留下的。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泛着青,额头上沁着冷汗,沈青梧刚给他换过药,伤口上的脓血浸透了布条,散着淡淡的腐味,引得几只飞蛾在周围打转,翅膀碰着油灯的玻璃罩,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得找点柴火。”老马叔拄着拐杖站起来,拐杖头包着块铁皮,在地上磕出闷响,瘸腿在地上画着圈,裤管空荡荡地晃着——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了寸许,是当年被马蹄踩折后没接好留下的。“夜里凉,孩子们别冻着。”他往茶寮后墙摸索,那里堆着些朽坏的竹筐,竹篾条像老人的筋骨般脆弱,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这些劈了能烧。”他捡起地上的石片,石片边缘锋利,是以前住在这里的人用来砍柴的,上面还留着模糊的刻痕,像是个“林”字。
周勇不在,宗将军和王老汉也不在。沈青梧望着竹筐上的破洞,洞里卡着片泛黄的纸,像是张旧药方,字迹被虫蛀得七零八落,只能认出“当归”“黄芪”几个字,墨迹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她突然想起周勇刀柄上的红绸,那是她用李婆娘给的丝线绣的,针脚歪歪扭扭,还不小心戳破了手指,血珠落在红绸上,像朵小小的花;想起宗将军肩上的箭伤,拔箭时喷溅的血珠落在她手背上,烫得像火,那温度至今还残留在皮肤里;想起王老汉腰间那把沾着豆浆的长柄勺,木柄被摩挲得发亮,刻着个小小的“王”字,勺头缺了个口,是当年被金兵的刀砍的。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疼,她用力咳嗽了两声,喉咙里带着铁锈味,像是吞下了战场的沙尘。
“青梧姐姐,”小莲抱着个破陶罐凑过来,罐口豁了块,边缘还沾着点干硬的米糠,罐底还粘着点黑褐色的茶渍,像干涸的血迹,“这里有井!”她指着茶寮角落,一块青石板盖着井口,边缘长满了青苔,石板上刻着个模糊的“福”字,笔画被岁月磨得浅了,却仍能看出当年刻字人的虔诚。“我刚才看见石板在动,以为是有鬼呢。”小姑娘说着,往沈青梧身后缩了缩,辫子上的红头绳松了,耷拉在肩上,发梢还缠着片竹叶。
沈青梧掀开石板,一股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井水特有的甘甜,惊得她打了个寒颤。井不深,月光照下去,能看见水面漂浮的枯叶,像只只翻肚皮的鱼。井壁上长满了青苔,挂着几缕破旧的布条,大概是以前打水的人不小心掉落的,布条颜色已经褪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她用木桶打了水,木桶上的铁环锈得厉害,发出“吱呀”的响,像老人的咳嗽。水纹晃着月光,碎成一片银星,映得桶壁上的木纹都清晰起来——那是棵老槐树的纹路,像张撑开的网。阿翠赶紧把孩子的脏帕子浸在水里,帕子是用旧衣服改的,布纹里还能看见细密的补丁,帕子上的血渍在水中晕开,像朵散开的红梅,慢慢沉到桶底,染红了桶底的木纹。
“这茶寮怕是有些年头了。”孙大娘摸着土墙,指尖蹭下些黄土,土粒顺着指缝往下掉,落在她的蓝布围裙上——围裙上绣着朵褪色的栀子花,是她年轻时绣的嫁妆。“你看这窗台上的刻痕,像是有人在数日子。”窗台上确实有密密麻麻的刻痕,深浅不一,最深的那道里卡着根竹篾,竹篾上还缠着点丝线,是那种廉价的粗麻线,在灯光下泛着灰黄。“说不定……以前也住过逃难的人。”她叹了口气,想起自己的老家,村口的老槐树下也有这样的刻痕,是祖祖辈辈记年成用的,每道深痕都代表着一个丰收年,浅痕则是歉收。
话刚落音,外面突然传来竹枝断裂的脆响,“咔嚓”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像骨头被生生折断的声音。老马叔正劈着竹筐,斧头“当啷”掉在地上,在地上砸出个小坑,斧刃崩了个小口,是去年跟金兵厮杀时留下的。“谁?”他的声音发紧,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里原本挂着把短刀,上个月在突围时弄丢了。茶寮里的灯突然晃了晃,墙上的影子扭曲成怪模样,像张牙舞爪的野兽,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下来。
沈青梧抓起墙角的断矛——这是从芦苇荡带出来的,矛尖已经锈得不成样子,却依旧锋利,能轻易划破皮肤——往门口走。矛杆上缠着布条,是周勇以前绑的,防止打滑,布条颜色是军绿色,上面还沾着块暗红的血渍,洗不下去。月光下的竹林像道黑墙,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磨牙,又像是无数只手在轻轻拍打,拍得人心里发毛。竹影在地上晃动,像无数条扭动的蛇。
“是我。”一个嘶哑的声音从竹影里钻出来,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毛刺。周勇的身影踉踉跄跄地撞进光里,他的头发被血粘在额头上,脸上划了道口子,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胸口的衣襟上。少年的左臂空荡荡的,袖子被血浸透,胡乱缠了圈布条,布条是从他的衣襟上撕下来的,原本是干净的白布,此刻已变成深褐色,血还在往外渗,滴在地上,像串红珠子,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他手里攥着把刀,刀上的红绸不见了,只剩半截断绳,刀柄上沾着泥土和草屑,还卡着片细小的竹刺。
“周勇!”沈青梧冲过去扶住他,少年的身子烫得像团火,嘴唇干裂起皮,能看见里面渗着的血丝。“将军呢?王老汉呢?”她的声音发颤,指尖触到少年衣服下的伤口,能感觉到骨头的形状,那里凹凸不平,显然伤得不轻。
周勇张了张嘴,血沫从嘴角涌出来,沾在他的下巴上,像未干的油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着,像吞了块滚烫的石头。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油布被汗水和血水浸透,散着腥气,边角磨得发毛,塞给沈青梧,布包里是半块咬过的麦饼,混着血渍,饼上还留着清晰的牙印,能看出咬得有多用力:“将军……让我带你们走……往南……去找……找岳将军……”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每说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玉佩……收好……是信物……”
“他们人呢?”阿翠抱着小石头凑过来,孩子被惊醒了,瘪着嘴要哭,小手紧紧抓着阿翠的衣襟,把布都揪出了褶皱。“是不是……是不是出事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红得像兔子,眼角的泪痣被泪水泡得发亮。
周勇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顺着脸颊的血痕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水珠滴落,砸在地上的血珠上,溅开细小的血花:“王老汉……用石磨砸死了独眼龙……那老东西……力气大得很……石磨碾过去的时候……那独眼龙的铜眼珠都飞出来了……”他咳嗽了两声,血沫溅在沈青梧的衣袖上,像几朵突然绽开的红梅,“将军……将军把金兵引去了西边……他说……说他欠王老汉的豆腐脑……下辈子再还……他还说……说青梧姑娘你……一定能带着大伙……活下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头歪在沈青梧肩上,像根断了的芦苇,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灯芯结了个黑疙瘩,把众人的脸照得惨白。孙大娘捂住嘴,眼泪从指缝里涌出来,打湿了衣襟上的补丁,补丁是用不同颜色的碎布拼的,像朵五颜六色的花,那是她用孩子们穿旧的衣服改的。小莲抱着陶罐,罐底的茶渍蹭在胳膊上,像块洗不掉的疤,她不敢哭出声,只能用袖子偷偷擦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陶罐在怀里晃悠着,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后半夜起了风,竹枝敲打着茶寮的屋顶,“啪啪”作响,像有人在外面叩门,又像无数只手在抓挠,听得人心惊肉跳。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像有无数人在里面走动。沈青梧给周勇包扎伤口,少年的左臂伤得厉害,骨头怕是碎了,她只能用夹板固定住,夹板是拆了茶寮的木桌腿做的,边缘还留着锯齿状的断痕,上面沾着陈年的茶渍,散发着淡淡的木头味。她从药箱里找出最后一点草药,是晒干的蒲公英和紫花地丁,叶片皱巴巴的,却还带着清香,嚼碎了敷在伤口上,草药的苦涩味在舌尖散开,像吞下了一口黄连。
“青梧姑娘,”老马叔把烤热的土豆递过来,土豆是他在茶寮后面的菜地里找到的,埋在土里,上面盖着杂草,沾着湿润的泥土。“吃点吧,不然撑不住。”他的拐杖靠在墙角,杖头的铜箍磨得发亮,刻着圈细密的花纹,是朵简化的梅花,那是他年轻时在铁匠铺打的,跟着他快三十年了。“我刚才在井边看见只竹筏,藏在芦苇丛里,竹筏上还绑着桨,桨柄被磨得光溜溜的,像是早就备好的。”他往嘴里塞了块土豆,土豆的淀粉粘在他的胡子上,像层白霜,说话时胡子一抖一抖的,“说不定是王老汉留下的,那老头心思细,总爱做些后手。”
沈青梧咬了口土豆,淀粉的甜味混着苦涩在舌尖散开,像生活的味道。她想起宗将军说的王老汉的豆腐脑,说要放两勺辣子,辣得额头冒汗才够味,王老汉总说他年纪大了吃不得辣,却每次都偷偷多放半勺;想起周勇背上刘三柱时挺直的脊梁,少年的后颈晒得黝黑,能看见突出的茧皮,像串小小的骨头,那是常年劳累留下的痕迹;想起那些在溪水里漂着的染血布条,上面沾着半片甲叶,是老马叔的,他甲胄上的铜扣松了,总爱用布条缠着,说这样能少些声响,方便偷袭金兵。原来有些告别,从来不说“再见”,只在某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或是某个竹影摇窗的深夜,悄悄刻进骨头里,成为心口永远的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天快亮时,刘三柱突然醒了,攥着那半块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腹被磨得发红,眼神亮得吓人,像两簇跳动的火苗:“我听见……听见将军的枪响了……在西边……”他挣扎着要起来,草垛被他压得“沙沙”响,草屑簌簌往下掉,却被沈青梧按住,“别乱动,你的伤还没好。”他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浸透了刚换的布条,像朵新开的花,红得刺眼。
“我娘说……男人不能怕死……”刘三柱的声音发颤,却带着股狠劲,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像条挣扎的小蛇,“我要去找将军……哪怕……哪怕给他收尸……”他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大滴大滴地落在草垛上,洇出深色的痕,“我还没告诉他……我娘的病好了……去年冬天……她还能下地割麦了……”
沈青梧没说话,只是把剩下的土豆塞进他手里。土豆还带着余温,烫得他手指一颤,却紧紧攥住了,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东方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竹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像一条条通往远方的路,路上还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里跳舞。她摸了摸怀里的油布包,里面除了半块麦饼,还有那半块刻着“泽”字的玉佩——周勇说,这是找到岳将军的信物,岳将军的亲兵看到这玉佩,就会知道是自己人,那是宗将军早年在岳将军麾下时,岳将军亲手给他的。
“收拾东西,”沈青梧站起身,断矛在手里攥得发烫,矛杆上的布条被汗水浸得发潮,“我们往南走。”她望着茶寮外的竹林,晨雾在竹间流动,像片翻滚的海,竹梢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无数根指向天空的手指。“将军说过,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得把这条路走下去。”
老马叔点点头,往竹筏那边走,拐杖敲在石板上,笃笃作响,像在为这行人打着节拍。他的背影在晨光里被拉得很长,像株倔强的老竹,尽管弯了腰,却依旧扎根在这片土地上。阿翠把小石头背在背上,用布条把孩子捆紧,布条在胸前打了个结实的结,孩子还在睡,嘴角挂着笑,大概是梦见了热乎的豆腐脑,梦里还咂了咂嘴,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打湿了阿翠的衣领。孙大娘牵着小莲,小莲手里攥着那半块麦饼,舍不得吃,要留着给小石头,饼渣从指缝里漏出来,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打了个旋。孙大娘的裹脚布重新缠紧了,每走一步都疼得皱眉,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却一步也没停,脚印在地上留下浅浅的痕,像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
离开茶寮时,沈青梧回头望了一眼。窗台上的刻痕在晨光里格外清晰,最深的那道里,竹篾不知何时掉了,只留下个空洞,像只望着远方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茶寮的门在风里吱呀作响,像在跟他们告别,又像在叹息。她突然想起李老汉说的青梧树,哪怕被砍断了主干,只要根还在,春风一吹,总能冒出新的嫩芽,在阳光下,倔强地舒展着叶片,绿得发亮,像是在宣告自己从未真正倒下。
刘三柱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少年的目光也落在茶寮上,攥着玉佩的手紧了紧:“青梧姐姐,我们还会回来吗?”他的声音里带着茫然,像迷失在雾里的羔羊。
沈青梧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少年的头发里还沾着草屑,粗糙得像砂纸:“等天下太平了,我们就回来给将军和王老汉上坟,带最好的酒,还有王老汉最爱的豆腐脑。”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那一天就在眼前。
刘三柱用力点头,眼泪又涌了上来,却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在眼眶里打转:“我还要告诉他们,我后来也像个男人一样,跟金兵杀了好多回合。”
一行人顺着溪边的小路往前走,溪水在脚下潺潺流淌,水底的鹅卵石被冲刷得光滑圆润,像一块块被岁月打磨过的玉。老马叔走在最前面,拐杖探着路,时不时提醒后面的人:“这里有块松动的石头,小心些。”他的声音在晨雾里散开,带着点沙哑,却让人安心。
阿翠背着小石头,时不时低头看看孩子,怕他被颠醒。孙大娘牵着小莲,小姑娘的辫子散了,她就停下来,用那根松了的红头绳重新给她扎好,手指有些颤抖,却扎得很结实。“走路要看路,别总盯着水里的鱼。”她轻声叮嘱,语气里带着平日里少有的温柔。
沈青梧扶着周勇,少年的身子还有些烫,却比刚才清醒了些,时不时会说上一句:“往这边走,我记得这条路……以前跟将军巡逻时走过。”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像盏小小的灯,照亮了前方的路。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过竹林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无数跳动的金斑。远处传来几声鸟鸣,清脆得像银铃,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前面该过溪了。”老马叔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浅滩,溪水在那里变得平缓,露出大片的鹅卵石,“竹筏应该就在那边的芦苇丛里。”
沈青梧望去,果然看见芦苇丛里露出半截竹筏,竹筏用粗壮的楠竹捆扎而成,上面还铺着块破旧的木板,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她心里一暖,越发肯定这是王老汉的手笔——那个总爱说“多做一手准备总没错”的老人,果然在生命的最后,还为他们留下了生路。
“我先去看看。”周勇挣开沈青梧的手,拄着根捡来的竹杖,踉踉跄跄地往浅滩走。他的左臂不能用力,只能用右手撑着竹杖,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却走得异常坚定,像株被狂风弯折却不肯倒下的竹。
沈青梧想跟上去,却被老马叔拉住:“让他去吧,孩子心里憋着股劲呢。”老人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周勇的背影上,带着疼惜,“这些孩子,都是在血里泡大的,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
周勇走到竹筏边,检查了一番,回头朝他们喊道:“没问题!竹筏结实着呢!桨也能用!”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却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有了点亮色。
众人陆续走到浅滩,溪水没过脚踝,冰凉的水带着溪底的卵石,轻轻摩挲着皮肤,驱散了些许疲惫。孙大娘把小莲背在背上,小心翼翼地踩着鹅卵石往前走,生怕滑倒。阿翠抱着小石头,脚步轻快些,时不时弯腰捡起块漂亮的石子,塞进孩子手里,小石头在她怀里醒了,拿着石子咯咯地笑,那笑声像颗投入溪水里的石子,荡开一圈圈快乐的涟漪。
沈青梧最后一个上竹筏,她回头望了一眼来路,竹林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茶寮早已看不见了,滁州城的方向也被山峦挡住,只余下一片朦胧。但她知道,那些人,那些事,都已经刻进了心里,成为支撑他们走下去的力量。
竹筏缓缓驶离浅滩,顺着溪水往下游漂去。周勇用仅有的右手划着桨,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滴在水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老马叔坐在船头,用拐杖拨着水里的芦苇,嘴里哼着首古老的歌谣,调子有些悲凉,却透着股不屈的劲。
沈青梧坐在竹筏中间,望着两岸飞速后退的竹林,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带着点暖意。她摸了摸怀里的药箱,里面的草药不多了,却足够应付一时的伤痛;又摸了摸那半块玉佩,冰凉的玉石贴着胸口,像颗坚定的心。
她知道,前路还很长,或许还有金兵的追杀,或许还有饥饿和伤病,但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只要心里的那点念想不灭,就一定能走到岳将军的军营,就一定能看到宗将军和王老汉期盼的那一天——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再也没有战火,再也没有分离。
竹筏在溪水上漂着,像片叶子,载着一群在苦难中挣扎却不肯放弃的人,驶向远方。溪水潺潺,像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故事,也像在吟唱着一首关于希望的歌。阳光穿过竹林,在水面上洒下一片金辉,仿佛为他们铺就了一条通往未来的路,虽然漫长,却充满了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