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寨中疑云
天刚蒙蒙亮,练武场的呼喝声就像鞭子似的抽进窗棂。周大夯睁开眼时,阳光已经斜斜地切开晨雾,在泥地上织出几道金晃晃的光斑,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看得分明。春桃正蹲在墙角煎药,粗陶罐底下的炭火噼啪作响,罐里咕嘟咕嘟泛着褐黑色的泡沫,苦涩的药香混着灶膛里飘出的柴火气,在屋里弥漫成一片踏实的味道。赵柱子靠坐在铺着干草的木板床上,望着窗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枝头还挂着几片枯叶,被风一吹晃晃悠悠的。他眉头皱得像团拧住的麻绳,不知道在琢磨啥,脚边放着的木拐被手指摩挲得发亮。
“醒了?”春桃回头时,额角还沾着点灰,鬓边一缕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笑起来脸颊上的酒窝盛着晨光,“郎中说这药得趁热喝,我再焐会儿,灶上蒸着的窝头也快熟了,等早饭熟了正好下肚。”
周大夯“嗯”了一声,起身时胳膊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像有条小蛇在皮肉里钻。他低头看了看,包扎伤口的布条已经换了新的,是春桃用粗布撕的,针脚虽然歪歪扭扭,却扎得很紧。刚走到门口,就见王二从外面进来,鞋上沾着草屑,裤脚还挂着片苍耳,脸上那股子凝重劲儿,比昨天更沉了,像是揣着块石头。
“咋样?”周大夯往左右看了看,见张婆子正哄着小栓子,狗剩蹲在地上逗瘦猫,便把声音压得像块石头。
王二往屋里瞥了眼,拽着周大夯往院角的柴堆后挪了挪,才哑着嗓子说:“这寨里邪乎得很。我跟打谷场那几个老汉聊了半宿,有个叫孙老栓的,豁牙漏齿的,说起红姑,唾沫星子横飞,说她把寨里管得比自家炕头还严实,冬天给老人送炭火,夏天给娃们熬绿豆汤。可一提那些被收编的山匪,孙老栓立马就蹲地上抽旱烟,烟锅子敲得石头邦邦响,另一个叫刘老五的,干脆说‘风大听不清’,那眼神躲闪的,跟藏着啥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还有别的?”周大夯攥了攥拳头,指节泛白,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有。”王二往寨后那片黑压压的林子瞥了眼,声音压得更低,“后山坡有个山洞,洞口用青石板堵着,缝里塞着糯米浆拌的石灰,硬得跟铁打的似的,只留个够一人钻的缝。四个汉子守在那儿,领头的是个疤脸,左眉到下巴斜着道疤,像是被刀砍过,手里的鸟铳擦得锃亮,枪管在太阳底下闪得人睁不开眼,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我假装找柴火凑近了些,没等开口就被他吼住了,那嗓子跟打雷似的,‘滚远点!再往前一步崩了你!’——那架势,不像是防野兽,倒像是洞里埋着龙王爷的宝贝。”
周大夯心里咯噔一下,像被啥东西狠狠撞了下。他想起昨天红姑那身利落的灰布短褂,想起她说话时那双亮得有些刺眼的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没跟他们呛起来吧?”
“哪敢。”王二撇撇嘴,往地上吐了口带草渣的唾沫,“我还听说个事,伙房烧火的刘老头,就是那个背有点驼、总爱用袖子擦鼻涕的,昨晚喝多了高粱酒,跟我念叨,说红姑哪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以前是跟着‘队伍’跑的,腰里还别过匣子枪呢。我追问是啥队伍,老头吓得酒都醒了,脸跟张纸似的,抱着柴火就往灶膛里钻,嘴硬说‘老糊涂了胡咧咧’,再问就要给我下跪,我只能作罢。”
“队伍?”周大夯眉头锁得更紧,“闯军?还是清军?”
“说不清。”王二摇摇头,“那老头手抖得跟筛糠似的,再问怕是要吓出屎来,我只能赶紧岔开话。”
两人正说着,院门口传来脚步声,红姑带着两个挎刀的汉子走进来。今天她换了身靛蓝色短打,腰间系着条宽腰带,把身段勒得像柄出鞘的剑,走路时带风,不像一般女子那样拖沓。身后跟着的两个汉子,一个高个瘦得像根竹竿,手里的刀鞘磨得发亮;另一个矮胖,脸上堆着肉,眼睛却滴溜溜转,看着就不是善茬。见了周大夯,红姑脸上堆着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像蒙着层薄冰:“周大哥伤口好些了?我来瞅瞅你们,顺便分派些活计——寨里可不养闲人,你们要是不嫌弃,就跟着大伙搭把手,也能混个肚圆。”
“劳红姑费心了。”周大夯拱了拱手,语气不卑不亢,“我们都是庄稼人,啥脏活累活都能扛,您尽管安排。”
红姑点点头,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圈,像在掂量啥:“后山新开了十亩荒地,刚翻过土,正缺人手拾掇,周大哥和赵兄弟要是吃得消,就去地里帮帮忙,那边的管事叫李铁山,是个实在人,你们跟着他干就行。春桃妹子瞧着是个巧人,织布坊正好缺个理线的,坊里的吴大姐手艺好,你跟着学学,将来也能给娃做件新衣裳。张大娘年纪大了,就在伙房烧烧火、择择菜,轻省些,伙房的刘老头虽然邋遢,人却不坏。狗剩这娃机灵,就让他跟着寨里的孩子们去放放牛羊,有个叫石头的娃,跟他差不多大,让他带着你认认路。”
“中。”周大夯应得干脆,心里却像揣着杆秤,把红姑的话掂量了又掂量——分派得这么周到,连谁带谁都安排好了,倒像是早就盘算好了。
吃过早饭,周大夯扶着赵柱子往后山走。刚翻过两道坡,就见地里已经站着二十多个汉子,有的挥着锄头翻地,有的蹲在田埂上往土里撒种子,还有个汉子吆喝着牛,犁铧在地里划出深深的沟。见他们过来,有人抬起头笑了笑,露出两排黄牙,那笑容里有善意,却也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提防,像怕被问起啥秘密。
“老哥几个来多久了?”周大夯帮着一个瘸腿汉子扶犁,那汉子左腿短了一截,走路一颠一颠的,犁把在他手里却稳得很。周大夯故意把话往松快里说。
“快一年了。”瘸腿汉子往手心吐了口唾沫,使劲攥住犁柄,青筋都鼓了起来,“去年麦收前从保定府逃过来的,一路被清军追得跟丧家犬似的,要不是红姑收留,早就喂了野狗。”他说话时,脸上的疤痕跟着动,那疤痕从眼角一直到嘴角,看着挺吓人。
“这寨里安稳?”周大夯跟着犁沟往前走,铁犁划过冻土的声音咯吱作响,偶尔还能翻出几只冬眠的虫子,被太阳一晒,蜷成个球。
“安稳,太安稳了。”汉子头也不抬地说,手里的劲却突然大了,犁尖在地里划出道歪歪扭扭的深沟,“红姑说了,只要安安分分干活,有她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咱们。”说完这话,他像是被啥烫着似的,猛地加快了脚步,犁铧在地里跳得老高,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连周大夯问他贵姓,都只当没听见。
周大夯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心里那团疑云更重了。这寨里的人,像是被啥东西捆着舌头,想说又不敢说。
中午回屋时,春桃正给小栓子喂奶,孩子叼着奶头的样子,像只满足的小兽,小脸红扑扑的。见周大夯进来,她把孩子递给张婆子,张婆子接过孩子,掏出个拨浪鼓,摇得咚咚响,逗得小栓子咯咯笑。春桃这才压低声音说:“织布坊那些姐妹倒和善,有个叫柳叶的,梳着双髻,辫子梢系着红头绳,手巧得很,绣的花跟活的似的。就是说话总绕着弯子,我跟柳叶聊起红姑,她说漏了嘴,说红姑的剑法能劈开空中飞的麻雀,前几年一个人挑了黑风岭三个山匪窝,还亲手杀了匪首‘独眼狼’。还说她以前不叫红姑,是来了这清风寨才改的名,我追问以前叫啥,旁边一个胖婶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跟要把肺咳出来似的,柳叶脸都白了,赶紧低头理线,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改名?”周大夯心里像被啥东西蛰了下,“她以前叫啥?”
“没听清。”春桃摇摇头,手指绞着衣角,那衣角被绞得皱巴巴的,“柳叶刚说了个‘陈’字,就被胖婶打断了,我再问,她就说‘记错了,胡说来着’。”
下午,周大夯借故给赵柱子拿药,绕到了寨后的山坡。这边的树长得比别处密,阳光都难得透进来,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果然在一片茂密的酸枣林后看到个山洞,洞口用凿得方方正正的青石堵着,缝里塞着些干草,像是刚换过没多久,地上的脚印杂乱,有几双明显是新踩的大码布鞋印,鞋底子的花纹都看得清。四个汉子挎着鸟铳守在那儿,蓝布包头下的脸紧绷着,见周大夯过来,立刻把铳口转了过来,黑黝黝的枪口在太阳底下闪着冷光,像是能吞人。
“干啥的?”领头那个疤脸汉子嗓门跟破锣似的,就是王二说的那个,疤在脸上看着更吓人。
“给我兄弟拿药,路过。”周大夯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眼睛却飞快地扫过洞口——青石上有新的凿痕,像是最近才加固过,旁边还堆着几块新运来的石头,湿漉漉的带着潮气。
“拿药往这边走?”疤脸汉子眯起眼,眼里的凶光像刀子,“这是后山禁地,赶紧滚,再往前一步,别怪老子的铳不长眼!”
周大夯没敢多待,转身往回走,耳朵却竖着听身后的动静。果然听见那疤脸汉子低声骂了句:“红姑说了,最近多盯着点生人,特别是那个姓周的,看着就不是善茬,别让闲杂人等靠近洞口,出了岔子,咱们都得掉脑袋!”另一个瘦高个应道:“知道了三哥,放心吧,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回到屋里,周大夯把看到的跟王二、赵柱子一说,赵柱子猛地一拍大腿,疼得龇牙咧嘴,却顾不上揉:“准是藏了见不得人的东西!要么是抢来的金银,要么是……”他突然住了嘴,往窗外看了眼,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要么是跟官府结仇的证据,说不定是反贼藏的兵器!”
“可红姑不像坏人啊。”春桃抱着小栓子,眉头拧成个疙瘩,“她还让织布坊的姐妹给栓子做了件新棉袄,用的是新棉花,针脚密得很,比我做的强多了。”
“人心隔肚皮。”王二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星子噼啪乱窜,映得他脸忽明忽暗,“这乱世里,好人坏人脸上又没刻字。去年我在河间府见过个秀才,戴着方巾,整天吟诗作对的,看着文质彬彬,结果半夜领着土匪抄了全村,就因为看上个地主家的闺女,没得到手就怀恨在心。”
“不管咋说,先稳住。”周大夯往门口看了看,见狗剩正趴在窗台上看外面,便说,“王二,你明天去后山砍柴时再探探那山洞,别靠太近,远远看看就行。我去练武场跟那些汉子套套近乎,看看能不能问出点啥。记住,千万别露破绽,咱们现在寄人篱下,得小心行事。”
“放心吧。”王二点点头,眼里闪着精明的光,“我自有分寸。”
第二天,周大夯揣了两个春桃蒸的玉米面窝头,又去了后山的田地。那窝头是用新磨的玉米面做的,还掺了点黄豆面,闻着就香。找到昨天那个瘸腿汉子时,他正蹲在田埂上啃干硬的粟米饼,饼上还有霉点,啃得费劲,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周大夯把窝头递过去,黄澄澄的面团上还留着指印,热乎乎的冒着气。
汉子愣了下,接过窝头时手都在抖,像捧着啥宝贝,咬了一大口,含糊着说:“大哥,你这是……太破费了。”
“看你干活实在。”周大夯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拔了根狗尾巴草,在手里转着圈,“我就是好奇,寨后那山洞到底藏着啥宝贝,守得比金库还严实,昨天路过被人吼了一顿,心里犯嘀咕。”
汉子嘴里的窝头突然咽不下去了,脸涨得通红,像被噎着了,咳了半天才压低声音说:“大哥,这话可不能乱说!红姑有规矩,谁打听山洞的事,轻则赶出寨,重则……”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唾沫里还带着没嚼烂的窝头渣,“前年来过个卖杂货的货郎,背着个大箱子,趁守兵换岗时往洞口凑,被红姑的人逮住了,打断了腿,扔到山外喂狼了,那惨叫声,我在地里都听见了,现在想起来还头皮发麻。”
周大夯心里一沉,正想问得再细些,却见汉子突然站起来,往坡上指了指,声音都变了调:“红姑来了!”
抬头时,红姑正顺着田埂走来,靛蓝色短打外罩着件黑马甲,腰里别着把短刀,刀柄上镶着块红玛瑙,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草药,绿油油的看着很新鲜。她走路时脚步轻快,踩在田埂上悄无声息,像只猫。见了周大夯,笑着说:“周大哥倒是勤快,这地翻得比老把式还规整,瞧这垄沟直的,跟用线拉过似的。”
“闲着也是闲着。”周大夯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土坷垃从指缝里往下掉。
红姑走到近前,把竹篮递过来:“这是我让郎中配的草药,专治跌打损伤,比寨里发的药管用,你拿去给赵兄弟敷上,每天换一次,不出五天就能下地。对了,我还想跟你商量件事。”
“红姑请说。”周大夯心里一紧,不知道她要说啥。
“最近总有些散兵游勇在山下晃悠,扛着鸟铳四处抢东西,前几天还听说邻村被抢了,粮食被搬空,连鸡都没剩下一只。”红姑往山下那片雾蒙蒙的山谷瞥了眼,眉头微微皱起,“寨里的汉子虽多,可大多是庄稼人,平时扛锄头还行,真遇上硬仗就慌了,手都打颤。我看周大哥是练过的,昨天跟那些土匪交手,身手利落得很,想请你帮忙训练训练他们,教些拳脚功夫,还有……怎么列阵防守,万一真来了兵匪,也能有个还手之力。”她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个蓝布包,打开时里面滚出几块碎银子,白花花的在阳光下闪着光,“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重谢,不会让你白忙活。”
周大夯看着那些银子,最大的那块足有五钱重,边缘还带着齿痕,像是从银元宝上凿下来的。他知道这是个机会——既能摸清寨里的底细,又能借着训练的由头四处走动,接触更多人。可红姑那双眼亮得有些吓人,像是能看透人心,让人不敢藏私。
“银子就不必了。”周大夯把布包推了回去,语气诚恳,“都是逃难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我以前在军队里待过几年,懂点皮毛,要是不嫌弃,我就试试,训练的事,我应了。”
红姑眼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笑了,这次的笑容倒像是真的,露出两颗小虎牙:“周大哥果然是爽快人。那从明天起,就劳烦你了,练武场那边我已经跟他们说了,都听你调遣。”
接下来的几天,周大夯成了练武场的教头。他把在军队里学的那套本事全拿了出来,从扎马步时脚该站多宽、膝盖该弯多少度,到挥刀时手腕该转多少度、力道该用在哪个关节,都讲得清清楚楚,还亲自示范,一招一式都带着股狠劲。寨里的汉子们都服他,有个叫马三炮的,以前是个猎户,力气大得能扛起半扇猪肉,刚开始还不服气,觉得周大夯个子没他高,肯定没他能打,非要比试比试。结果周大夯只用了个巧劲,就把他摔了个四脚朝天,马三炮爬起来后,摸着后脑勺嘿嘿笑,从此见了周大夯就喊“周教头”,比谁都恭敬。
休息时,汉子们总围着周大夯问东问西。马三炮最积极,搬个石头墩子坐在他旁边,递过烟袋锅:“周教头,您给说说,当年在军队里,是不是真跟清军干过仗?听说那些八旗兵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厉害得很。”
周大夯接过烟袋锅,装了点旱烟,用火镰打着,抽了一口,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干过几次。八旗兵是厉害,马快刀利,可咱们汉人也不是孬种,硬拼或许不行,可要是玩心眼、设埋伏,他们也得吃瘪。”
“那您给讲讲,怎么设埋伏啊?”一个叫狗蛋的年轻汉子凑过来,他才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眼里却闪着光,“要是清军真来了,咱们也给他们来一下。”
周大夯笑了笑:“设埋伏得看地形,像咱们这清风寨,四周都是山,最适合在山口设滚木礌石,再在两边山坡上藏些弓箭手,等敌人进了包围圈,一声令下,滚木礌石往下一砸,弓箭再跟上,保管他们有来无回。”
汉子们听得津津有味,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练武场的气氛倒比以前热闹多了。
这天训练完,马三炮凑过来,递给他个水囊,粗声粗气地说:“周教头,歇会儿,喝口水。您这本事,以前在军队里肯定是个官吧?我瞅着比那些只会摆架子的把总强多了。”
“啥官啊,就是个大头兵。”周大夯喝了口水,水带着股铁锈味,估计是水囊用得久了,“老马,我问你个事,你别瞒我——寨后那山洞,到底藏着啥?我那天路过被人吼了,心里总犯嘀咕。”
马三炮手里的水囊“咚”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浸湿了他的裤脚。他慌忙捡起来,左右看了看,见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把嘴凑到周大夯耳边,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周教头,这事儿……按说不能说。可我敬您是条汉子,就跟您透个底——那里面……是军火。有鸟铳、有弓箭,还有好几箱银子,听说是前明一个姓秦的将军藏的,当年兵败了,没来得及带走。红姑就是冲着这个才占了清风寨,那些以前的山匪,像那个疤脸张三,以前是黑风岭的二当家,就想抢这批东西,被红姑打折了腿,才乖乖归顺的。”
“姓秦的将军?”周大夯追问,“是不是秦良玉的部下?”他以前在军队里听老兵说过,秦良玉是明朝有名的女将军,手下的白杆兵厉害得很。
“不知道。”马三炮摇摇头,脸上的褶子拧成一团,“红姑不说,谁也不敢问。我们只知道,那批军火能装备一个营,还有银子……够全寨人吃十年的。红姑说了,这些东西是大家伙的保命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
周大夯心里像被重锤砸了下——难怪红姑把山洞守得这么严,这要是被清军知道了,别说清风寨,连这整座山都得被翻过来。前明的军火,这在清军眼里,可是通敌的铁证,抄家灭族都够了。
回到屋里,他把马三炮的话告诉了众人。
张婆子手里的针线“啪”地掉在地上,针眼还扎在了手指上,她“哎哟”一声,却顾不上疼,脸白得跟纸似的:“我的老天爷,藏军火可是杀头的罪啊!要是被官兵知道了,咱们这些人一个也跑不了,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红姑那么精明,肯定不会让人知道的。”春桃抱着小栓子,声音发颤,小栓子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紧张,也开始哼哼唧唧地哭起来。
“怕就怕有人告密。”王二往门外看了眼,压低声音,“那些被收编的山匪里,像那个疤脸张三,一看就不是善茬,保不齐就有二心,要是被他抓住机会,肯定会出卖红姑,自己邀功请赏。”
周大夯没说话,走到窗边望着那片黑压压的林子。暮色像墨汁似的晕开来,把整个山寨罩在一片混沌里,远处的哨塔上已经点起了火把,火苗在风里摇摇晃晃,像鬼火。他总觉得,那山洞里的军火和银子,像颗埋在土里的炸药,引线已经被点燃了,就等着一声响。
果然,三天后的下午,这声响来了。
当时周大夯正在教汉子们列阵,刚喊出“齐步走”,就听见寨门口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地都在颤,练武场边的几棵小树都跟着摇晃。紧接着是喊杀声,还有鸟铳特有的爆鸣声,像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中间还夹杂着妇孺的哭喊声。
“咋回事?”狗蛋吓得脸都白了,手里的木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周大夯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寨门跑,王二和赵柱子也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刚转过拐角,就见寨门紧闭的门板上已经多了个窟窿,木屑还在往下掉,箭楼上的汉子正往下射箭,羽箭嗖嗖地扎进泥土里,有的还射中了清军的盾牌,发出“叮叮”的脆响。
门外站着二十多个穿着清军服饰的兵丁,为首的是个留着八字胡的千总,穿着镶蓝旗的军服,手里的腰刀闪着寒光。他身后的兵丁有的举着鸟铳,有的扛着梯子,鸟铳还在冒着烟,显然刚才那一枪就是他们打的。
“红姑!赶紧把军火和银子交出来!”八字胡千总把刀往门上一指,声嘶力竭地喊,唾沫星子飞得老远,“别给脸不要脸!老子已经查清了,前明余孽的东西就藏在你这破寨里!再不交出来,老子把你们这破寨夷为平地,男的砍头,女的充军!”
周大夯抬头时,正看见红姑站在箭楼上,靛蓝色短打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的长剑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她身边还站着个拿着令旗的汉子,应该是负责指挥的。红姑往下扫了眼,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清军的队伍,声音清亮得像劈开了乌云:“想抢东西?先问问我手里的剑答应不答应!给我打!放箭!”
箭如雨下,“嗖嗖”地从箭楼上射下去,有的射中了兵丁的胳膊,有的钉在了梯子上。清军也不甘示弱,鸟铳“砰砰”地响起来,子弹打在箭楼的木板上,木屑飞溅。还有几个兵丁抱着梯子往寨门上搭,“咚咚”的声音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周大夯看着乱成一锅粥的山寨,心里像被堵住了——他们终究还是卷进了这摊浑水里,想安稳歇脚的日子,怕是到头了。他回头看了眼王二和赵柱子,两人脸上都是同样的凝重。
“夯子哥,咋办?”春桃也抱着孩子跑了过来,张婆子和狗剩跟在她身后,脸上满是惊恐。
周大夯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枣木杆——那杆陪他走了一路的枣木杆,杆身已经被磨得光滑。他看了眼箭楼上的红姑,又看了眼身边的亲人,咬了咬牙:“还能咋办?打吧!咱们现在跟清风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寨破了,谁也活不了!”
说完,他把枣木杆一横,对周围的汉子们喊道:“都愣着干啥?想让清军把咱们砍了脑袋?拿起家伙,跟他们干!”
马三炮第一个响应,捡起地上的大刀:“对!跟他们干!老子早就看这些辫子兵不顺眼了!”
汉子们也反应过来,纷纷捡起武器,跟着周大夯往寨门跑去。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惨叫声混在一起,整个清风寨都被战火吞噬了。周大夯知道,这一仗,要么赢,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