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雪飞扬,以一种沉重的白色将茅山八洞天连成一体。
小茅峰上那一条通往半生田木观的小道却清晰可见,一排排脚印里翻滚着灰黑的泥浆。清理积雪的弟子们不时地卷起衣袖,擦走满头大汗,也顺便给上上下下的人让路。
这种忙碌的景象已经持续了一周,上清派上下齐心,拼尽全力挽留着墨自杨的生命——真心实意地挽留,而不只是为了给张果老一个交代,因为这个女孩的到来,给予了上清派从未有过的活力与欢乐。
没有人注意到张果老追随一场陡然变大的雪飘然而至。半生田木观的大院里,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严氏兄妹身旁驻足。
跪了七天七夜的严氏兄妹早就成了雪人,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二次成为雪人。第一次为张果老所救,这次亦然。张果老的手语一串接着一串,换成语言就是口若悬河:
“你们当将跪的力气积攒起来,有朝一日用来屠杀窃书贼。”
“你们当将赴死的勇气转化为照护小墨一生的任劳任怨。”
“倘若还有余勇,就当倾其所有将遭窃的《上清经》、《黄庭经》、《三十九章经》三本经书一字不差地复原出来。”
“完成这三件事,我上清缺一不可。”
“你们这一对遭人遗弃的聋哑人,终于迎来了超越自我的机会,机不可失,好好把握。”
严氏兄妹号啕不已,但并不因为悲或喜,而是当作又一次呱呱落地,而新的人生将全部投入到张果老予以的殷殷使命当中。
“别将自己当成残疾人看待,做到这一点,你俩的前途不可限量。”张果老转身离去的时候又留下一句。
不过当他即将面对墨自杨时,他的精神并没有表现出在严氏兄妹面前的那一份自信与励志,他的内心也并非像他的年纪那样老而弥坚,他在修道房的房门前犹豫了,徘徊不进。
上清三元老像小狗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来又去。最后,急性子的临碣道人假装腿酸,抡起拳头捶着,率先开腔:
“即将入夜,要不先吃饭?”
“牲畜。”观沧道人一脚就踹了过去。抓的就是这种机会。
临碣道人很灵活地躲开了,顺势凑近张果老:“那就先看看小墨,小墨意识尚存,这是极其罕见的现象。”
“意识尚存?”张果老自是惊喜万分,却佯怒:“你小子半天才吱声,若是耽误了病情,老子马上让你滚回老家种田。”
“小墨的体征自然难不倒果老,这本来就无需小辈来说。要怪就怪您老自己不敢进去,早进去不就早知道吗?”
“意识也需要休息,老子是在等小墨‘睡着’了才进去。百多日未见,老子是怕她因过于激动而牵动病情。”张果老强词夺理,“不敢?吃猪大肠里的玩意儿长大的才会这般评价老子。”
“既然如此,要不先吃饭?”
“这里没有你想吃的那玩意儿。”
“我回家吃去。”
“你几时偷偷养猪了?”
一老三“少”终于进了房。
临碣道人天生一张宰相脸,横看竖看斜着看都是一派不苟言笑的正经样子,但只要一开口,就会马上变成玩世不恭的混蛋。因此,每逢上清有外交活动,张卿都总会安排他出任形象大使,但条件是禁言。走在最后面的他悄悄骂了声:
“犟驴。”
张卿都问:“师弟何以得知?”
临碣道人吓了一跳,但故作镇定:“得知什么?”
观沧道人大声抢答:“得知果老是犟驴。”
张卿都充分体现出了大掌门的大智慧,他说:“犟啥驴呢?我是问三师弟何以得知小墨意识尚存。”
观沧道人冷笑一声:“肚子里的事情,谁说得清呢?”
临碣道人一把将他撞开:“回掌门的话,师弟首次为其把脉便已知晓,揣兜里等着向果老邀功呢。”
观沧道人又冷笑一声:“就说人心叵测。”
张卿都说:“肃静。给个面子。”
张果老呆立床前,唇下麻花颤动,掉下来丝丝雪花屑儿。他说:“你们几个小毛驴就别在这儿装轻松了,老子顶得住。”
临碣道人应道:“就是天塌了,果老也无需硬挺着,有大师兄在呢,大师兄人高马大,天塌了也先压他。”
“就是天塌了。”张果老自怨自艾,又是迟疑半晌,才握住了墨自杨的手,而恰恰就在此时,墨自杨眼角又落下了一滴眼泪。
这一滴眼泪彻底让张果老顶不住了。他老泪纵横,怆然大呼:“果老余生多少,便陪伴小墨多少,去他娘的云游,去他姥姥的修道,去他祖宗十八代的仁义道德……小墨啊,如若你饶恕了果老守护不周之罪,便不再哭了,果老亦不再哭了,咱一老一小从此神游天外,永不离分。”
上清三老都是快奔棺材的人了,还没听说过张果老也会掉眼泪,不由齐刷刷跪下。张卿都说:
“果老无责,果老此次云游亦是为了小墨体内魔根而奔波。”
又说:“吾等失职,望果老责罚,以换良心寸安。”
“都起来吧,该跪的人是我。”张果老长呼一口气,就着床边坐下,并轻轻号住墨自杨的颈动脉,“这是我与落红尼种下的缘,惹下的祸根,与你们丝毫无关。多谢你们倾力帮我留住了希望。”
“果老言重了。”上清三老起身。
张果老又对正在为墨自杨施力的不阿道人说:“撤了吧,都撤了吧。即时起有我一人足矣。”
临碣道人说:“果老吃得消吗,您还真把自己当成仙了?”
张果老应道:“别忘了我的本职是个医生。”
又说:“小墨不仅有意识,而且听力犹存。也许有救。”
听力犹存,当属不幸之幸了,因为这对于接下来的心理治疗将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再者也能更好地配合以及吸收物理治疗。
上清三老齐声说:“天佑小墨。”
说完又齐刷刷地看向墨自杨,墨自杨眼角的泪痕已干,嘴角更是挂出了一滴笑意。临碣道人对她说:
“小墨加油,一定要加油,你一定能够站起来,而站起来的那一天,临碣保证你就是我大上清的新一任掌门人。”
观沧道人说:“我不同意。”
临碣道人轻蔑地问:“凭什么,凭你这一身肥膘?”
“凭我是大师兄,老大说了算。”观沧道人冷笑一声,然后面向墨自杨,深鞠一躬,规范十足地说:“小墨崛起之日,即是接任上清掌门之时,贫道观沧提前给小墨掌门请安了。”
又回头对临碣道人说:“老子说了才算。”
张卿都问不阿道人:“你说我这个掌门算什么?”
不阿道人恭敬地说:“空气。”
“十八年,”张果老说,“老天再给我十八年寿命,我一定让小墨重新站起来,而且那是一个更全面、更招人疼的小墨。”
论身材,观沧道人又高又胖,张卿都一表人才正合适,临碣道人偏矮又瘦,若是三个人站成一排,特别像套娃。这个时候就是这样的。不过他们不是在秀造型,而是在认真学习——
张果老大手一挥而过,瞬间制住了墨自杨的至阳穴、少海穴、通里穴、太冲穴、素髎穴及天突穴。此举他将真气流与血液肺循环控为一体,从而形成闭环,只需在特定的周期内重新注入内力即可。
作为上清第二学问高手,临碣道人已然领会,又开始作妖:“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口蜜腹剑的下贱东西,”观沧道人哼道,“背地里你是怎么说人家的?一口一个老妖精,一口一个老不死的。”
论口碑,泱泱上清,观沧道人最佳,一来可能是因为胖得像弥勒佛而显得和蔼可亲,二来他礼贤下士,乐于助人。但就是喜欢跟临碣道人抬杠,凡是见过他俩在一起而不吵吵几句、不动几下手脚的人,一回到家得马上烧香拜佛,不然会倒霉。
“师兄啊,毕竟都是一家人,”张卿都显然被欺负急了,一改为人师表的大好形象,展开反击,“师弟人品低劣,但您也犯不着挑拨离间。这样会让人笑话咱上清是小人国。”
“掌门师弟今儿吃错药了?”
“堂堂人上人,偏偏狗咬狗,成何体统?更可耻的是,就不怕我这种心直口快的大嘴巴子传播出去?”作为旁观者,不阿道人赶紧息事宁人,“闲得无聊就接着闭关去吧,不阿不怕吃苦,不阿愿以一己之力揽下你们所有的职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人人皆知,‘茅山无老虎,不阿称大王’,”张卿都似在调侃、也似感慨地说,“但你再也指望不上了,因为我师兄弟三人这辈子再无需闭关了——成就《三十九章经》已然终生无望。”
不阿道人往旁边一让:“此时果老应该有话要说。”
“对不起诸位了。”张果老一脸自责,“上清几乎毁在我这个糟老头手上,是我疏忽了对东红书院的管理。”
“果老开诚布公,深仁厚泽。”张卿都说,“然君子易处,小人难防,巍巍华夏尚硕鼠百出,又何况我小小上清?此番劫难,实非果老之过,也非任何人之过。至于《三十九章经》之修炼,却乃吾等三人资质愚钝,加之天缘不降,怪不得谁。”
“掌门语焉不详,此番若非破关,你我二人的《三十九章经》决然成了。”临碣道人说,“而那头肥猪呢?哈哈哈。”
“你就没这个命。”观沧道人幸灾乐祸,笑得更凶。
“废话告一段落。”张卿都说,“揪出硕鼠,刻不容缓。”
观沧道人问:“你的意思是请果老走一趟书院?”
临碣道人说:“要不先吃饭?”
“难怪临碣观主恁般瘦小,原来是直肠子,吃了跑吃了跑。”不阿道人斜了他一眼,“您是天下吃公家饭吃成这种身板的独一人。”
张卿都说:“废话告一段落。给个面子。”
又说:“盗书贼很狡猾,大门开着都不跑。”
观沧道人说:“劣迹子弟反而更安定,比如安玉双仙。”
临碣道人说:“早就该开除了。你就是个伪君子,假好人。”
观沧道人说:“人没造成任何恶果。那些女人个个都是倒贴来着。你是真君子,大好人,年轻时候为何有那么多女人为你上吊?”
张果老问:“吊死了多少个?”
临碣道人答:“一个没死。悉数获救。”
“好本事。”
“果老谬赞。”
观沧道人说:“要不背地里人人怎会称他为狗屎大仙呢?”
张卿都说:“抓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