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在厦门轮渡码头的喧嚣中停下脚步。咸湿的海风钻进鼻腔,混杂着柴油味和人潮汗气。她捏了捏背包带子,手心有点黏。去鼓浪屿的船刚开走一班,下一班还得等二十分钟。
“阿妹,吃沙茶面伐?刚熬好的汤头!”一个系着围裙的阿婆在临街小铺前招呼,浓郁的混合香气——花生酱、虾膏、蒜末、一点点辛辣——霸道地冲散了海风的咸腥。顾笙的肚子立刻咕噜了一声。她犹豫了一下,想起父母警惕的眼神,又看看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
“来一碗吧。”她走过去,尽量让声音听起来镇定。阿婆麻利地抓起碱水面丢进笊篱,在滚水里烫了几下,手腕一抖,雪白的面条就落进粗瓷碗里。浇上浓稠赤褐的沙茶汤,铺上虾仁、鱿鱼卷、几片瘦肉和豆芽。最后撒上一把油炸过的金蒜末和翠绿的香菜。
香气像有了实体,钻进她每个毛孔。她学着旁边食客的样子,拿起筷子拌了拌。第一口下去,滚烫的汤头包裹着舌头,浓郁、复杂、带着海洋的鲜甜和坚果的醇厚,微妙的辣意在喉咙深处轻轻一挠。是陌生的,却奇异地安抚了盘旋在心口那点初来乍到的忐忑。她低头,又喝了一大口汤,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手机震动,是高雄家里的消息。“到了吗?安顿好没?”她没立刻回,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点开备忘录,飞快敲下:“落地第一餐,沙茶面。汤头像……像把所有关于‘海’和‘热闹’的想象都煮进去了。没看到危险,只看到阿婆笑起来的皱纹。”
渡轮靠岸的汽笛声长鸣。顾笙把最后一口汤喝光,碗底只剩一点油亮的红。她付了钱,对阿婆笑笑,拖着箱子汇入涌向登船口的人流。渡轮推开墨绿色的海水,鼓浪屿的红瓦绿树在薄雾中渐渐清晰。岛上没有机动车,只有蜿蜒的小路和爬满藤蔓的老别墅。钢琴声不知从哪扇敞开的窗户里飘出来,断断续续。
她拖着箱子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穿行,地图APP在这里失了灵。阳光透过榕树的气根,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有潮湿的苔藓味、鸡蛋花的甜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油炸甜香?她循着味儿拐了个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口支着油锅,金黄的面糊在热油里翻滚膨胀,滋滋作响,飘出诱人的甜。
“阿妹,试试海蛎煎?”店里的中年女人探出头,笑容爽朗,“刚出锅的才好吃!”
顾笙凑近油锅,热浪扑脸。那油锅里炸的,分明是裹着蛋液和地瓜粉的肥大牡蛎,边缘煎得焦黄酥脆。她点点头。女人利落地铲起一大块,盛在纸盘里递给她。金黄酥脆的外壳,咬下去“咔嚓”一声,里面是滚烫软嫩的牡蛎肉,混着滑溜的地瓜粉糊和鸡蛋的焦香,鲜甜直冲脑门。牡蛎的汁水烫到了舌尖,她忍不住小小吸了口气,满足地眯起眼。
“好吃吧?”女人看她表情就笑了,“我们这儿的叫海蛎煎,跟你们台湾的蚵仔煎,是不是不太一样?”
顾笙嘴里塞得鼓鼓的,用力点头,含糊不清地说:“更……更厚实!牡蛎好大!”她咽下去,忍不住问:“您怎么知道我从台湾来?”
女人指指她行李箱上的贴纸,一个高雄港的卡通图案。“看这个猜的啦。以前也有台湾游客来吃,说我们这里的海蛎煎‘实在’!”她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自豪。
顾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箱子,也笑了。那点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似乎被这盘滚烫实在的海蛎煎融化了一点。她站在小店门口,就着海风,把一整盘都吃完了,指尖沾了点油渍。
下午,她按着模糊的攻略找到一家藏在老别墅深处的咖啡馆。院子里有棵巨大的老榕树,气根垂落如帘。点了一杯本地特色的石花冻饮品,透明的冻体像果冻,颤巍巍地浮在深色的酸梅汤里,加了蜂蜜和几片薄荷叶。入口冰凉滑溜,带着植物特有的清新微涩,酸梅汤的酸甜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石花冻的寡淡,薄荷的清凉直透心脾。暑气好像一下子被驱散了。她坐在树荫下的藤椅上,听着隐约的钢琴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响,打开手机备忘录:
“鼓浪屿,迷路中。海蛎煎的牡蛎大得像在示威。做海蛎煎的大姐认得高雄港的贴纸。石花冻像把海里的凉气都冻住了。钢琴声……不知道是哪家在弹?岛上人走路都慢悠悠的。危险警报:暂时解除。下一站,听说泉州的面线糊能鲜掉眉毛?”
夕阳把老别墅的墙面染成橘红时,顾笙才拖着箱子去找预订的家庭旅馆。旅馆在小巷深处,门脸很小,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本地女人,话不多,检查证件时看到她的通行证,眼神在她脸上多停了一秒,没说什么,利落地办好入住,递给她一把黄铜钥匙。
“三楼最里面那间。晚上十点后大门会锁,有门禁卡。”她顿了顿,补充道,“岛上治安很好,不过一个人,还是早点回来。”
房间很小,但干净,推开木窗就能看到一角深蓝的海和远处城市的灯火。顾笙放下行李,走到窗边。海风带着凉意吹进来,楼下小巷里传来几声闽南语的交谈,听不真切。她望着海峡对岸那片灯火,那里是她的来处。父母此刻在做什么?应该看到她的报平安信息了吧?
她拿出手机,对着窗外模糊的夜景拍了张照,发给了高雄家里的群,附上一句:“安顿好了。吃了沙茶面和海蛎煎,都好吃。这里很安静。” 发完,她盯着屏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手机边缘。海风穿过窗户,吹动了桌上旅馆提供的简易旅游指南的纸页。
天刚蒙蒙亮,巷子里石板路还泛着湿漉漉的潮气。顾笙被楼下隐约的拖板鞋“嗒嗒”声和锅碗瓢盆的轻微磕碰弄醒了。空气里有种清爽的、混着点油盐气的味道,和鼓浪屿那种带着花香的慵懒截然不同。她爬起来,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外面是高低错落的红砖厝顶,远处传来几声自行车的铃铛响。
昨晚那条“面线糊能鲜掉眉毛”的留言下面,旅馆老板娘破天荒地回了一句:“巷口老陈那家,料自己加,要早去。”
顾笙套上件薄外套就下了楼。巷口果然支着个小摊,几张矮桌矮凳。一口大铝锅架在煤炉上,冒着腾腾热气,锅里是浓稠的、近乎半透明的糊糊,细如发丝的面线几乎融化在里面。锅边摆满了小碟子:切碎的卤大肠、颤巍巍的猪血块、油条段、炸得焦香的葱头、虾仁、海蛎子、还有翠绿的芹菜末。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阿伯,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正用长柄勺搅着锅。“阿妹,来一碗?”他头也没抬,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嗯。”顾笙凑近锅边,那股温热的、带着浓郁骨汤香气的鲜味直往鼻子里钻,比昨天闻到的沙茶面更家常,更熨帖。她学着旁边食客的样子,指着小碟子:“大肠、猪血、油条、葱头,嗯…再来点海蛎子。”
阿伯动作麻利,长勺在锅里一转,舀起满满一勺面线糊倒进大瓷碗里,手腕一抖,那糊糊稳稳当当,一点没洒。接着,筷子飞快地夹起她要的料,一层层铺在糊糊上。最后,撒上一小撮胡椒粉和芹菜末。
顾笙端着自己的碗,在矮凳上坐下。油条段浸在滚烫的糊糊里,立刻吸饱了汤汁,变得软绵。她舀起一勺,吹了吹。糊糊入口是极致的顺滑,几乎不用咀嚼就滑下喉咙,浓郁的骨头鲜味瞬间包裹了整个口腔。卤大肠软糯微弹,带着卤汁的咸香;猪血嫩得像豆腐;海蛎子小小的,但鲜味十足,在糊糊的衬托下格外突出。炸葱头酥脆,提供了唯一一点“咔嚓”的口感,油香四溢。清晨微凉的空气里,这一碗滚烫、稠滑、鲜香四溢的面线糊下肚,额角渗出细密的汗,胃里暖烘烘的,四肢百骸都舒展开了。
“阿妹,味道还成吧?”阿伯看她吃得头也不抬,问了句。
“鲜!”顾笙抬起头,舌尖还在回味那丝滑的鲜甜,“眉毛真的要掉了!”
旁边一个正埋头吸溜糊糊的中年男人噗嗤笑出声:“老陈的面线糊,养活了这条巷子几代人咯。”他口音很重,但顾笙大致听懂了。
老陈只是哼了一声,继续搅他的锅。
吃完出来,巷子彻底醒了。自行车铃铛声多了起来,主妇拎着菜篮子匆匆走过,小孩子背着书包跑过石板路。顾笙漫无目的地顺着人多的方向溜达。阳光晒在红砖墙上,空气里有新鲜蔬菜的清气、路边炸油条的焦香、还有闽南语大声的交谈,一切都生机勃勃,嘈杂又踏实。
她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两边是挤挤挨挨的老铺子。一个不起眼的门脸里,传出“咚咚咚”沉闷又有节奏的敲打声。好奇地探头进去,光线有点暗,只见一个精瘦的光膀子老汉,脖子上搭着条发黄的毛巾,正抡着巨大的木槌,一下一下砸在石臼里一团乳白色的东西。他浑身是汗,肌肉随着敲打绷紧又放松。石臼旁边,一个老妇人正把砸得黏稠拉丝的糊糊刮出来,团成一个个小丸子,丢进旁边的清水盆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清甜的米香。
“阿妹,买点麻糍吗?刚打好的,还温乎。”老妇人看到她,笑着招呼,露出一口整齐的假牙。
顾笙凑近了看,清水盆里的丸子白白胖胖,像泡发的银耳,又像一朵朵小云。“麻糍?”她没吃过这个。
“喏,尝尝。”老妇人用竹签扎了一个递给她。
顾笙接过来,那丸子软乎乎的,有点弹性。咬一口,外面一层冰凉滑溜,里面却是温热的,口感极其软糯,几乎是入口即化,只有一丝极淡、极干净的糯米甜味在舌尖化开,带着点植物的清新气。
“好吃!”她眼睛一亮,这种纯粹清淡的甜味很特别。“这是什么做的?”
“就是糯米呀,”老妇人指指旁边一个泡着米的桶,“泡透,蒸熟,再这样千锤百打出来的。费功夫咧!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做了。”她说着,又看了一眼还在“咚咚”砸麻糍的老伴,老汉正好砸完一槌,直起腰喘口气,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对她老伴咧了咧嘴。
顾笙看着盆里那些白白软软的丸子,又看看那对沉默配合的老夫妻,忽然觉得这简单的东西,比鼓浪屿那些精致的小点更有味道。她买了一小盒,捧着温热的盒子继续走。
下午,她按着手机上的标记,找到了那家据说开了几十年的姜母鸭店。还没进门,一股霸道浓烈的香气就扑了出来。那味道极其复杂:老姜的辛辣焦香、麻油的醇厚、米酒的甜香,还有一股深沉浓郁的肉香,纠缠在一起,热烘烘地,简直像有实体一样撞在脸上。
店不大,几乎坐满了人。顾笙在角落找到个小桌。服务员端上来一个黑黢黢的砂锅,盖子一掀开,“滋啦”一声,热气裹着更猛烈的香气爆开。锅里是一只油亮深褐的鸭子,埋在厚厚一层切成大片的老姜和褐色的汤汁里。汤汁还在咕嘟冒着小泡,浓郁的油脂香混合着姜的焦辣气,直冲鼻腔。
顾笙夹了一块鸭腿肉。鸭皮被煸得焦脆,带着一层薄薄的油脂,咬下去“咔嚓”一声,里面的鸭肉却炖得酥烂脱骨,丝丝缕缕,饱吸了汤汁。那味道简直无法形容,老姜的辛辣完全融入了肉里,非但不呛人,反而把鸭肉的鲜甜激发到了极致,麻油的香醇裹挟着米酒的微甜,在口腔里层层叠叠地炸开。烫、鲜、香、辣、甜,复杂得让人头皮发麻,一口下去,额头立刻冒汗,后背也热烘烘的。她忍不住又夹了一块姜片,那姜片煸得边缘焦脆,中间软韧,辣味温和了许多,裹着浓稠的汤汁,嚼起来居然比肉还过瘾。
旁边一桌几个本地大叔吃得热火朝天,筷子翻飞,砂锅里的汤汁被鸭肉蘸得越来越少,最后干脆把白米饭扣进锅里,和着剩下的姜片、油亮的汤汁一起拌。米饭瞬间染成了诱人的酱色,粒粒油润喷香。顾笙有样学样,也把半碗米饭倒进了自己快见底的砂锅里,拌匀。每一粒米都吸饱了那浓缩了所有精华的汤汁,姜香、麻油香、肉香完美融合,又烫又香,她吃得有点狼狈,鼻尖都沁出了汗珠。
吃饱喝足,胃里沉甸甸的,浑身都暖洋洋的。顾笙沿着西街慢慢走,消化食儿。这条街热闹非凡,两边都是卖各种小吃、特产、工艺品的铺子。游客摩肩接踵,各种口音混杂。她在一个卖润饼菜的摊子前停下脚步,看着老板熟练地摊开一张薄如蝉翼的春卷皮,铺上炒好的胡萝卜丝、豆芽、浒苔、花生碎、白糖、虎苔、肉松……卷成胖乎乎的一卷。
“来一个?”老板问。
顾笙犹豫了一下,刚吃了姜母鸭,实在塞不下了。她摇摇头,目光却被旁边一个卖土笋冻的小摊吸引。那东西放在小碗里,灰白色的、半透明的胶冻状,里面凝固着一条条像小虫子的东西。她之前在攻略图片上见过,知道是沙虫做的,但真摆在眼前,还是觉得有点……挑战。
正看着,旁边挤过来一个背着双肩包、学生模样的女孩,指着土笋冻兴奋地对同伴说:“快看!就是这个!网上说巨好吃!老板,来两份!”
老板麻利地浇上蒜蓉酱油醋调的汁水,撒上香菜末和脆萝卜片。那女孩接过一碗,用牙签挑起一块颤巍巍的冻,连着里面那节深色的“虫子”一起塞进嘴里,嚼得嘎吱响,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哇!好鲜!脆脆的!你快尝尝!”
她的同伴皱着眉,一脸抗拒:“不要不要,看着就吓人!”
顾笙站在旁边,看着那碗晶莹剔透、淋着酱汁的土笋冻,心里天人交战。胃里的姜母鸭还在翻滚,理智告诉她别冒险,可好奇心又像猫爪子一样挠着。她想起昨天鼓浪屿阿婆的沙茶面,想起今早巷口老陈的面线糊,想起那对砸麻糍的老夫妻……也许,这碗看起来有点吓人的东西,又是另一番滋味?
她舔了舔嘴唇,喉咙有点发干。最终,还是那点属于“久笙”的、对未知味道的贪婪占了上风。她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了一步,对着老板说:“阿伯,麻烦……来一小份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