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盯着老板手里那碗浇了酱汁的土笋冻,酱色的液体浸润着灰白半透明的胶冻,里面深色的小虫子清晰可见。老板递过来一根牙签。她接过来,指尖有点发凉。旁边那学生妹吃得正香,嘎吱嘎吱的脆响像个小锤子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试试嘛,捏着鼻子一口下去!”学生妹看她犹豫,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鼓励,眼睛亮晶晶的。
顾笙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姜母鸭残留的油腻香和街上各种食物混杂的气息。她学着样子,用牙签扎起一块连着“虫子”的冻。那胶冻颤巍巍的,冰凉滑腻。闭上眼,心一横,塞进嘴里。
先是冰凉的触感,紧接着是蒜蓉酱油醋混合的咸酸味猛地炸开,很冲。她下意识地咀嚼,牙尖碰到那“虫子”的身体——咔嚓!一种极其爽脆的破裂感,有点像吃很嫩的脆骨,但又带着某种…无法形容的韧劲。还没等她品出这口感,一股极其纯粹、极其霸道的鲜味,如同浓缩了无数倍的海水精华,猛地从齿间迸发出来,瞬间盖过了之前的咸酸,直冲天灵盖!
她猛地睁开眼。鲜,太鲜了!不是虾蟹的甜鲜,是一种带着点原始、带着点矿物质气息的、来自海底泥沙深处的鲜冽!脆脆的“虫子”在嘴里被嚼碎,释放出更多浓缩的鲜味,混合着胶冻本身的滑溜冰凉,那复杂的冲击让她头皮都麻了一下。
“怎么样?”学生妹凑过来,一脸期待。
顾笙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又扎了一块。这次没闭眼,看着那深色的沙虫段,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勇气送进嘴里。嘎吱!更清晰地感受到那独特的脆韧,鲜味依旧猛烈,但这次有了心理准备,反而品出了一丝奇异的甘甜,被蒜蓉醋汁的酸爽衬得格外突出。额头冒了点细汗,说不清是辣的还是被这味道刺激的。
“对吧!是不是超鲜?”学生妹得意地笑,“这东西看着吓人,吃起来可带劲了!”
顾笙把最后一点酱汁也刮干净吃了,舌尖还在回味那奇特的鲜脆。胃里那点对“虫子”的膈应,被这直白的鲜美冲得七零八落。她付了钱,对老板说了声“好吃”,老板只是咧嘴笑笑,继续招呼别的客人。
太阳西斜,把西街的红砖墙染得金红。顾笙混在人流里慢慢走着,胃里被姜母鸭和土笋冻塞得满满当当,饱胀感带来一种奇异的满足和疲惫。路过一家卖石花膏的小摊,透明的膏体在冰块上颤巍巍的,浇着蜂蜜和酸梅汁。她买了一杯,冰凉滑溜的膏体带着淡淡的植物清甜和酸梅的微酸,正好中和了之前的油腻和浓烈。
她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巷,想找个地方坐坐。巷子深处有家小小的书店,门口挂着风铃,旁边支着两张小竹椅。顾笙捧着石花膏在竹椅上坐下。巷子很窄,对面的红砖老墙爬满了绿油油的藤蔓,开着不知名的小白花。一个阿婆坐在自家门槛上择菜,脚边趴着只打盹的黄狗。
空气里有青草汁液的味道、泥土的微腥,还有隔壁人家飘出的淡淡饭香。刚才西街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她小口啜饮着冰凉的甜品,听着风铃偶尔被风吹动的叮铃声,看着阿婆慢悠悠的动作,黄狗偶尔抖一下耳朵。一种缓慢、宁静的节奏,无声地流淌着。
手机震动,是高雄家里的消息。她点开,是母亲发来的:“阿笙,厦门玩得怎么样?自己当心身体,别乱吃东西。” 后面跟着一个担忧的表情。
顾笙看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她想起沙茶面的浓烈,海蛎煎的厚实,面线糊的熨帖,麻糍的纯净,姜母鸭的霸道,还有刚才那碗挑战她认知的土笋冻带来的猛烈鲜脆……每一种味道都那么真实,带着这片土地的体温和气息。危险?至少此刻,她只感受到烟火气的喧闹和巷弄深处的安宁。
她对着阿婆和那只打盹的黄狗拍了张照,光线有点暗,画面很模糊。发到家庭群里,附上一句:“都挺好的。吃了很多好吃的,认识了一些人。这边很热闹,也有安静的小巷子。”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阿母,我刚刚吃了土笋冻,就是沙虫做的那个。很鲜,没拉肚子。”
发完,她放下手机,靠在竹椅背上。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抹在对面墙头,藤蔓的叶子边缘镶着金边。风铃又轻轻响了一下。胃里的饱足感沉甸甸的,带着一天的味觉记忆。她闭上眼,舌尖似乎还残留着土笋冻那奇特的脆韧和直冲脑门的鲜,还有石花膏冰凉的滑溜。身体很累,心却有种奇异的踏实感。
石花膏的冰凉滑过喉咙,巷子里的宁静像一层薄纱裹着顾笙。手机在口袋里又震了一下,她没急着看。对面的阿婆慢悠悠地择完最后一把青菜,端着盆起身进屋了,门槛边的黄狗抬了抬眼皮,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巷口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一个骑着小三轮车收废品的老汉慢悠悠晃过去,车把上挂着的旧收音机咿咿呀呀唱着闽南语歌,声音不大,混在风里,听不清词,只觉得调子有点苍凉。
顾笙把空杯子丢进旁边的垃圾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骨头缝里透着点饱食后的慵懒。她顺着巷子往外走,想回旅馆拿点东西。快走到巷口时,目光被一家小店橱窗里摆着的东西钉住了。
那是个小小的木头相框,里面嵌着的不是照片,而是一张泛黄、印着油墨的旧纸。纸上有模糊的繁体字和几笔简单的线描画。她凑近了看,玻璃有点反光,但能辨认出画的是一个小摊,摊主在揉捏着什么,旁边写着“润饼菜”三个大字,下面还有几行小字介绍。纸的边角卷着毛边,透着一股子旧时光的味道。
她推门进去,门铃“叮当”一响。店里很安静,堆着不少旧书旧物,空气里有灰尘和陈年纸张的味道。柜台后面坐着个穿花衬衫的阿伯,戴着老花镜在看一本厚书,头也没抬。
“阿伯,”顾笙指指那个相框,“那个……卖吗?”
阿伯这才抬眼,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哦,那个啊,”他放下书,慢吞吞地走过来,从橱窗里拿出相框,“老杂志上剪下来的,几十年前的东西咯。你喜欢这个?”他打量了一下顾笙。
“嗯,”顾笙接过相框,指尖拂过冰凉的玻璃面,下面那张泛黄的纸页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线描画里那个揉捏面皮的摊主,动作和她下午在西街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润饼菜……是下午西街卖的那种吗?”
“是咯,”阿伯点头,“以前叫薄饼,后来才叫润饼菜。包的东西也变多了。”他指了指那张旧纸,“这画上画的,还是老底子的样子。”
顾笙的目光黏在那张旧纸上,那模糊的繁体字标题,那简朴的线描,和她背包里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味旅》杂志,在某个遥远的点上,隐隐重叠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来,像是无意中摸到了时光长河里沉下的一枚贝壳。
“阿伯,这个多少钱?”她问。
阿伯报了个价,不算贵。顾笙付了钱,小心翼翼地把相框放进背包里,隔着帆布能摸到它方正的轮廓。走出小店,天已经擦黑了,路灯次第亮起,给古城的街道铺上一层暖黄的光晕。
她没回旅馆,脚步不自觉地又往西街方向走。晚上的西街比白天更热闹,灯火通明,人潮涌动,各种食物的香气更加肆无忌惮地混合在空气里。她穿过喧闹的人群,目光在两边摊位搜寻着。终于,又看到了下午那个卖润饼菜的摊子。老板还是那个人,动作麻利地摊着饼皮。
顾笙挤过去。“老板,要一个润饼菜。”她的声音在嘈杂里显得有些轻。
“好嘞!”老板应了一声,手上动作没停。薄如蝉翼的白色饼皮在热铁板上迅速成型,边缘微微翘起。他飞快地用刮板挑起饼皮,铺在干净的案板上。接着,筷子翻飞,依次铺上炒得油亮的胡萝卜丝、雪白的豆芽、深绿色的浒苔碎、浅绿色的虎苔丝、金黄的炸花生碎、白糖粒、橘红色的肉松……最后,淋上一小勺浓稠的甜辣酱。动作行云流水,像一场微型的行为艺术。
老板熟练地卷起饼皮,两边往里一折,卷成一个饱满的长筒,用一小条油纸托着,递给她。“趁热吃!”
顾笙接过那胖乎乎的润饼卷,入手温热。她走到稍微僻静一点的墙边,低头咬了一口。薄韧的饼皮带着微温,牙齿轻易地穿透。紧接着,无数种口感在嘴里爆发:胡萝卜丝的脆甜、豆芽的水嫩、浒苔和虎苔那种海藻特有的咸鲜和一点韧劲儿、花生碎的酥脆喷香、白糖粒的瞬间甜蜜、肉松的松软咸鲜……最后是那勺甜辣酱,微辣带甜,像一根线,把所有这些纷繁复杂的滋味奇妙地串在了一起。
丰富,太丰富了!每一种配料都保持着自身的鲜明,却又在咀嚼中奇妙地融合。不是姜母鸭那种浓墨重彩的霸道,也不是土笋冻那种直击灵魂的鲜烈,而是一种热闹的、和谐的、充满市井生活气息的丰盛。她一口接一口,吃得嘴角都沾了点酱汁和肉松。
“阿妹,吃得惯哦?”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顾笙抬头,是下午书店那个穿花衬衫的阿伯,他手里也拿着个润饼卷,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嗯!”顾笙用力点头,咽下嘴里的食物,“好吃!里面东西好多!”
“是啊,”阿伯咬了一口自己的润饼,慢悠悠地说,“我们这边包润饼,就像过日子,七七八八的东西都能往里放,图个热闹,图个齐全。”他顿了顿,看着顾笙,“你是……从对岸来的?”
顾笙愣了一下,点点头。下午买相框时,对方似乎就有点察觉了。
阿伯没多问,只是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以前啊,鹿港老家那边,也有这个。做法差不多,就是包的东西,好像没这边这么花哨。”他笑了笑,笑容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味道嘛,倒是都一样的,甜咸鲜香,热热闹闹的。”
顾笙没说话,只是慢慢咀嚼着。甜咸鲜香,热热闹闹。阿伯的话像一粒小石子,轻轻投入她心湖。她想起背包里那个旧相框,那本《味旅》,还有海峡这边巷口老陈的面线糊、砸麻糍的老夫妻……这些味道,这些场景,似乎都在用一种无声的语言诉说着什么。
手里的润饼卷还剩一小半。她低头看着那层层叠叠、五颜六色的内馅,在暖黄的路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暖和实在。胃里已经饱了,但她还是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细细地嚼着,感受着那份热闹的丰盛在口中慢慢化开。
阿伯吃完自己的润饼,用油纸擦了擦手,对她点点头,转身汇入了人流。顾笙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灯火阑珊处。夜风吹过,带着食物的香气和人声的嘈杂。她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未读的家庭消息。
她没有立刻回复,只是把沾着一点甜辣酱和肉松的手指,在纸巾上擦了擦。指尖残留着一点润饼皮的微黏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