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血迹被雨水冲刷了七夜,终于淡成了青砖上模糊的暗影。曹髦坐在永安宫的窗前,看着檐角垂落的雨线,像一串断了的珠子,打在阶下的青苔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案上摊着一卷父亲曹霖的旧文书,是小全子从邺城旧邸寻来的。纸页泛黄发脆,墨迹却依旧清晰,记着些东海国的田亩账册,末了还有几笔闲记:“三月廿三,与彦士(曹髦字)射柳于漳水,风劲,箭落西岸芦苇中。”
曹髦的指尖抚过那行字,仿佛还能摸到父亲握笔时的力度。那时他才十岁,总追在父亲身后,看他用这支狼毫写策论,写农事,写那些与帝王家无关的烟火气。可如今,这支笔大概早已朽在邺城的灰烬里了。
“陛下,司马太傅遣人送了些药来。”小全子轻手轻脚地进来,捧着个紫檀木药箱,“说是太傅自己配的安神汤,治夜里惊悸的。”
曹髦抬眼,见药箱上刻着“司马”二字,边角被摩挲得发亮,该是用了几十年的旧物。他掀开箱盖,里面是个青瓷药罐,贴着张药方,字迹清瘦,是司马孚的笔体,末尾还注了行小字:“雨多湿寒,夜卧需盖棉褥。”
“倒一碗来。”曹髦合上箱盖,目光重新落回文书上。他知道这药里不会有毒,司马孚若想害他,不必用这般迂回的法子。这老臣的心思,就像这连绵的雨,看似无迹,却早把人心浸得透湿。
药汤温凉,带着淡淡的甘草味。曹髦喝了半盏,忽然指着文书上一个名字问:“‘石苞’是谁?”
小全子凑过来,看那行“石苞督东海盐运,岁入三千斛”,想了想道:“好像是当年在东海郡做过校尉的,后来听说被司马昭贬去乐浪郡了,说是‘私通吴寇’。”
曹髦的指尖在“石苞”二字上顿住。他记得父亲提过这人,说他“善观风向,却重然诺”。乐浪郡远在辽东,与洛阳隔着重山险水,司马昭大概以为把人贬到那里,就再也翻不起浪了。
雨忽然大了些,打在窗纸上,发出簌簌的声响。曹髦将文书卷起,塞进书架最底层,那里还藏着另一卷东西——是李昭生前画的宫城布防图,虎贲军的驻地用朱砂标着,旁边有几处小小的墨点,是相府暗卫的藏身地。
“去把阮先生请来。”曹髦放下药碗,望着窗外被雨水打歪的柳条。司马昭派来的这个侍读,醉了三天,今日该醒了。
***阮籍是被雨声吵醒的。
他披衣走到廊下,见曹髦正蹲在阶前,用树枝在泥水里画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幅歪歪扭扭的地图,洛阳城被圈在中间,四周画着几个小圈,像是驻军的地方。
“陛下画的这是……洛水防线?”阮籍的声音带着宿醉后的沙哑,他踢了踢脚边的空酒坛,那是昨日从山阳公府送来的“桑落酒”。
曹髦抬头,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眼神却亮得惊人:“阮先生觉得,若从偃师调一支兵,沿洛水西进,几日能到洛阳?”
阮籍蹲下身,用指尖抹去地图上的一个小圈:“偃师守将是钟毓,钟会的哥哥,司马昭的表亲。陛下这兵,调不动。”
“若是钟毓自己想动呢?”曹髦笑了,捡起块碎瓷片,在泥地上划出一道线,“钟毓前年丢了寿春粮仓,司马昭一直记恨着,上个月还削了他的食邑。先生说,他会不会想找个机会,重新站回‘魏臣’的队列里?”
阮籍的指尖顿住。他没想到这少年天子不仅在看布防图,还在查司马昭的旧怨。那些被司马氏打压的将领、被排挤的宗室,原来都被曹髦记在心里,像一颗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只等一场雨就破土。
“陛下可知,钟毓府里有司马昭的暗探?”阮籍起身,望着远处宫墙的影子,“您的话,不出三日就会传到相府。”
“我要的就是让他知道。”曹髦将碎瓷片扔进积水里,涟漪荡开,模糊了地上的地图,“司马昭疑心重,我越是惦记钟毓,他越会猜忌,越会把钟毓盯得紧。盯得紧了,就容易出错。”
雨雾里,少年的身影单薄,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潜。阮籍忽然想起前日在相府,司马昭拿着曹髦祭天的诏书冷笑:“黄口小儿,也敢学曹操挟天子?”那时他只觉得司马昭狂妄,此刻才懂,曹髦学的不是挟天子,是曹操在官渡前的隐忍——把每一步棋都放在明处,让对手在猜忌里自乱阵脚。
“山阳公托我带句话。”阮籍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他说,‘汉家陵阙在洛阳东,魏室的根,也该扎在土里’。”
曹髦的心猛地一跳。山阳公是汉献帝的孙子,曹魏代汉时,曹丕曾许他“永奉汉祀”。这老臣此刻递来的话,不是效忠,是提醒——曹魏的根基不在龙椅,在那些还认着“魏”字的百姓、士卒、旧臣心里。
“替朕谢他。”曹髦转身回屋,廊下的泥水地图很快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告诉山阳公,土里的根,雨浇不透。”
***司马孚的药,曹髦每日都喝。
第七日傍晚,雨终于歇了。小全子端药进来时,脸上带着喜色:“陛下,太傅府的人说,司马昭今日去钟毓府了,据说闹得很凶,还把钟毓的长史给绑了,说是‘通魏’。”
曹髦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底的温热,忽然笑了。司马孚的安神汤里,大概不止甘草。这老臣明着送药,暗着却在相府散布“钟毓与陛下有书信往来”的流言,既挑动了司马昭的猜忌,又没留下任何把柄——毕竟,谁会疑心一个日日劝陛下“安分守己”的太傅呢?
“把那卷东海文书取来。”曹髦喝完药,走到书架前,“找个匣子装好,送去太傅府,就说‘家父旧物,恐有不妥,烦请太傅甄别’。”
小全子愣了愣:“那里面不是记着石苞的事吗?送过去……”
“就是要让他看见。”曹髦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天边裂开一道缝,露出点残阳,“司马孚是司马家的人,却也是看着石苞长大的。他知道该怎么做。”
文书送走时,阮籍正坐在廊下看夕阳。他望着那抹残阳落在宫墙上,把白墙染成淡金,忽然觉得这永安宫的白,不是森冷,是干净——像张没被墨污的纸,能写新的字。
“陛下,司马昭把钟毓调去并州了。”阮籍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曹髦,“临走前,钟毓把儿子钟邕送到太学了,说是‘读圣贤书,知君臣礼’。”
曹髦在他身边坐下,晚风吹起他的衣袍,带着雨后的潮气:“钟邕今年十三,和朕登基时一样大。”
“太学里,还有不少这样的孩子。”阮籍望着远处太学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读书声,“都是老臣的子孙,司马昭想招安,他们却总在学《春秋》里的‘赵盾弑君’。”
曹髦没说话,只是从袖中摸出片干枯的梅瓣——是司马孚藏在杏仁酥里的那片,被他压在书里,存了半个月。花瓣边缘虽枯了,却还带着点淡淡的香,像极了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看着不起眼,却在冷风里憋着劲。
暮色渐浓,太学的读书声停了。阮籍起身告辞,走到宫门口时,忽然回头,见曹髦还坐在廊下,手里捏着那片梅瓣,望着天边最后一点霞光。
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在陈留,见过曹操的画像。史书上说曹操“姿貌短小”,画像里的人却总眯着眼,像在看一场下不完的雨。此刻的曹髦,竟有几分像——不是容貌,是那份在潮湿里憋着的、要把根扎进土里的劲。
***夜深时,曹髦铺开一张素笺。
他没有写布防,没有写计谋,只写了父亲文书里的那句话:“风劲,箭落西岸芦苇中。”
墨迹干时,窗外传来虫鸣,是春雨后第一声。曹髦将素笺折成小方块,塞进墙缝——那里是他和司马孚约定的传信处。
明天,司马孚该会“甄别”出石苞的名字了。明天,远在乐浪的石苞,或许会收到一封来自洛阳的、没有署名的信。
而洛阳城的土里,那些被雨水泡软的种子,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