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新城的KG-134号列车即将发车，请各位旅客携带好个人物品，有序检票上车。”
火车站的广播声裹挟着盛夏傍晚的热风卷过候车大厅，鹤皓攥着口袋里那张还带着体温的火车票，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左手的蛇皮袋鼓鼓囊囊，装着五妈上午烙的芝麻饼和几件打了补丁的旧衣裳；右手的帆布包更沉，里面是他攒了半年的积蓄——一沓用红绳捆得整整齐齐的零钱，还有那只装着“宝贝”的铁皮盒子，棱角被摩挲得发亮。
检票口前的队伍像条长龙，鹤皓踮脚张望时，看见玻璃窗映出自己的影子：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脚沾着故乡田埂的泥点，还有那双新买的解放鞋，鞋帮上还留着五妈用红线缝补的痕迹。他忽然想起五妈往他包里塞鸡蛋时说的话：“到了新城别省着，城里不比乡下，饿肚子干不了活。”
“票。”检票员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鹤皓慌忙递过车票，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塑胶手套，像触到了某种陌生的边界。剪票的咔嚓声脆生生的，像在他心上划开道口子——从这一刻起，他真的要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青杨村。
站台的风带着铁轨的铁锈味扑过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乱飞。远处的信号灯忽明忽暗，像五妈夜里点的马灯。他找了个角落蹲下，把帆布包紧紧搂在怀里，那五只白胖的鸡蛋隔着布料硌着肋骨，暖烘烘的。铁皮盒子在最底层，里面是燕晴去年送他的钢笔，还有他偷偷藏起来的、两人在油菜花地里的合影——照片上的燕晴扎着麻花辫，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呜——”
火车的长笛突然划破天际，金黄的晚霞被震得仿佛晃了晃。鹤皓猛地站起来，看见墨绿色的列车像条巨蟒般碾过铁轨，车窗里透出的灯光在暮色里连成串，像拖了条发光的尾巴。他随着人流往前挪，被后面的人推搡着踏上踏板时，脚踝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死死护着怀里的包没松手。
硬座车厢里像个蒸笼，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味混在一起，黏在皮肤上。鹤皓找到自己的座位时，靠窗的位置已经坐了个穿碎花裙的姑娘，正对着小镜子涂口红。他犹豫了一下，对方抬头瞥了他一眼，往里面挪了挪，露出窄窄的空隙。
“麻烦了。”鹤皓低声说，把蛇皮袋塞进座位底下，帆布包则小心翼翼地放在腿上。姑娘没搭话，镜子反射的光晃得他眼睛发涩。
列车启动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往窗外看。站台渐渐后退，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变成模糊的影子，远处的候车大厅越来越小，像被夕阳吞掉了一角。他忽然想起燕晴，早上出门时她还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喂猪，会不会知道他今天走？他本来想告别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看见燕晴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怕自己一犹豫就迈不开腿。
夜幕像块浸了墨的布，一点点盖下来。车厢里的灯亮了，昏黄的光线打在旅客们疲惫的脸上。有人在打牌，有人在打鼾，有人抱着孩子喂奶，孩子的哭声尖得像锥子。鹤皓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玻璃映出他茫然的脸，也映出窗外掠过的点点灯火——起初是零星的农舍，后来变成成片的村庄，再后来，远处的地平线上冒出模糊的高楼轮廓。
他打开帆布包，摸出那只铁皮盒子。钥匙是用细铁丝弯的，捅进去转半圈，咔嗒一声轻响。照片上的燕晴还在笑，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辫子，心里空落落的。五妈说燕晴昨个还来问他走没走，他当时躲在屋里没敢应——他知道燕晴想跟他一起走，可他连自己能不能在新城站住脚都不知道，怎么能拖累她？
“吃吗？”邻座的姑娘突然递过一块饼干，包装纸沙沙响。鹤皓愣了愣，摆手说不用，从包里摸出个芝麻饼。饼还带着五妈的体温，咬下去时芝麻粒粘在牙上，香得他鼻子发酸。
后半夜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打牌的人歪在座位上睡着了，孩子也不哭了。鹤皓却毫无睡意，窗外已经彻底黑了，只有偶尔掠过的路灯在玻璃上投下道白光，像流星似的。他数着铁轨撞击的声响，一下，两下，三下……数到第一百二十七下时，忽然想起青杨村的夜晚，蛙鸣能把人耳朵吵聋，燕晴总在这时拉着他去捉萤火虫，说要装在玻璃罐里当灯用。
天蒙蒙亮时，列车钻进了隧道。黑暗瞬间吞没车厢，他听见邻座姑娘轻轻吸了口气，像是被吓着了。他想说“别怕，快出隧道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隧道里的风呜呜地叫，像燕晴冬天冻红的鼻子呼出来的气。
与此同时，青杨村的燕晴正站在五妈家的院门口，手里攥着块刚绣好的帕子——上面是只歪歪扭扭的喜鹊，她绣了三个晚上。五妈打开门时，手里还端着喂鸡的木盆，看见她就笑了：“晴丫头早啊，来找鹤皓？”
“五妈，鹤皓呢？”燕晴的声音有点发紧，帕子的边角被绞得变了形。
五妈往鸡食槽里倒着糠，漫不经心地说：“昨个后半夜就走了啊，他没跟你说？”
“走了？”燕晴像被雷劈了似的，往后退了半步，“他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我还想跟他说，我也能去新城打工的。”
“你这傻丫头。”五妈放下木盆，拍了拍手上的灰，“城里哪是姑娘家瞎闯的？鹤皓是小子，就得出去摔打摔打。你看王叔家小浩，在城里开了公司，过年回来车都开不进村呢。”
燕晴没听进去，她满脑子都是昨个傍晚看见的景象——鹤皓背着大包小包从家里出来，她躲在树后没敢叫他，以为他会来找自己告别。原来从那时起，他就没打算跟她说再见。
“我走了。”燕晴猛地转身，帕子被她攥得皱成一团，喜鹊的翅膀都拧在了一起。五妈在后面喊她慢点，她却越走越快，眼泪砸在青石板路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新城即将到达，请各位旅客携带好个人物品准备下车……”
广播声再次响起时，鹤皓已经站在了过道里。窗外的天光亮得刺眼，高楼像雨后的竹笋般密密麻麻地戳在地上，玻璃幕墙反射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随着人流往车门挪，蛇皮袋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却死死抓着帆布包的带子，指节泛白。
出站口的景象让他倒吸口凉气。黑压压的人潮像被捅了的蚁穴，背着行李的、举着牌子的、吆喝着拉客的，挤得他几乎脚不沾地。有人撞了他一下，帆布包差点脱手，他惊出一身冷汗，慌忙把包抱在怀里，像老母鸡护着小鸡似的。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他在墙角找到片巴掌大的空地，立刻蹲下来检查铁皮盒子。打开时，照片上的燕晴还在笑，钢笔也好好的，他这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汗浸透了。
旁边的早餐店飘来油条的香味，勾得他肚子咕咕叫。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五妈给的皱巴巴的十块钱，犹豫了半天，还是走了进去。“一碗豆浆，两根油条。”他低声说，老板娘瞥了他一眼，扬声朝后厨喊：“来份早点！”
豆浆烫得他舌头发麻，油条却不如五妈炸的酥脆。结账时老板娘说七块，他递过钱，看着对方找回来的三张皱巴巴的块票，心里咯噔一下——在青杨村，七块钱能买两斤油条，够他和五妈吃两顿。
上午九点的阳光已经有些毒辣，鹤皓背着行李站在火车站广场上，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住了。车流像奔涌的河，红色的公交车、白色的小轿车、黄色的出租车，在马路上汇成彩色的漩涡。高楼直插云霄，玻璃上的云影跑得比村里的风还快。穿西装的男人夹着公文包快步走过，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声音清脆得像鞭子抽，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没人看他这个背着蛇皮袋的乡下小子。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泥点的解放鞋，又抬头望了望刺眼的阳光，忽然握紧了帆布包里的铁皮盒子。五妈说勤能致富，燕晴说他脑子活，他想试试——试着重操旧业干木匠活，试试在这钢铁森林里，能不能刨出片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
风从高楼的缝隙里钻出来，带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鹤皓深吸一口气，迈开了脚步，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像条通往未知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