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外的风裹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扑在脸上，鹤皓攥着手机的手心沁出了汗。导航软件里的蓝色箭头像只无头苍蝇，在密密麻麻的街道标识间乱撞，他举着手机转了三个圈，才勉强辨清公园的方向。太阳斜斜地挂在半空，约莫四十五度角，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粗布褂子被晒得发烫，背后的行李袋勒得肩膀生疼，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块石头。
他原想在公园的长椅上歇歇脚，把五妈塞的煮鸡蛋吃了，再好好琢磨接下来的路。可走到公园门口，朱红色的大门上挂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内部维修，暂停开放”，铁栅栏里的草坪被挖得坑坑洼洼，几个工人正举着铁锹铲土，叮当声混着远处的鸣笛声，吵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叫什么事。”鹤皓低声骂了句，往四周望了望。车流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公交车的报站声、出租车的喇叭声、行人的吆喝声缠在一起，像条乱麻缠得他喘不过气。他看见街角有家茶馆，门脸装着落地玻璃，里面亮堂得很，便咬咬牙拎起行李往那边走——至少能躲开这聒噪的街面。
“帅哥您好，欢迎光临！”穿旗袍的服务员笑着迎上来，领口的盘扣蹭得鹤皓胳膊有点痒。他慌忙低下头，看见自己沾着泥点的解放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留下几个灰印子，脸腾地红了。
“我……我就歇会儿。”他结结巴巴地说，顺着服务员指的方向往窗边挪，帆布包往椅子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靠窗的位置能看见街景，他把蛇皮袋塞到桌下，从包里翻出皱巴巴的笔记本和五妈给的铅笔——那是燕晴用过的，笔杆上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晴”字。
“您需要点餐吗？先生。”服务员递来菜单，烫金的字晃得他眼晕。
鹤皓指尖划过菜单，最便宜的茶水也要三十，比村里一整斤茶叶还贵。他喉结滚了滚，硬着头皮说：“来……来瓶啤酒吧。”至少能解解渴。
“好的，先生。”服务员转身时，他听见邻桌传来低低的嗤笑，两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对着他的方向撇嘴。鹤皓把笔记本往面前挪了挪，挡住自己的脸，假装专心看手机。
地图上的新城像块被切得乱七八糟的蛋糕，环线套着支线，立交桥像团缠不清的线。他点开租房软件，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半天，眼睛越瞪越大——最便宜的单间也要一千八，还在城郊，离市中心隔着半座城。他咬着铅笔头，把几个看似靠谱的电话抄在本子上，第一个拨通的号码响了五声才被接起。
“喂？租房？”对方的声音像含着块糖，黏糊糊的，“加微信说吧，电话里说不清。”
微信好友通过的提示音刚响，对方就发来条语音：“我姓李，你叫我李哥就行。房子在芙蓉巷，离地铁口走路十分钟，月租两千，押一付三。”
鹤皓的手指悬在屏幕上，半天没敢按下去。押一付三就是八千，他 entire积蓄才六千多。“李哥，”他发语音过去，声音有点抖，“能不能……能不能先交一个月的？我刚到新城，手头有点紧。”
对方隔了三分钟才回：“行吧，看你是实诚人。但得押两个月，下个月必须补齐全款，不然就搬出去。”
鹤皓赶紧回了串“谢谢李哥”，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了。他把啤酒瓶底的最后一口酒喝干，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慌。
跟着李房东去看房的路上，鹤皓才知道“芙蓉巷”听着雅致，实则是片握手楼。楼与楼之间挨得极近，抬头只能看见条窄窄的天，像条被压扁的蓝布带。李房东打开302室的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不足三十平米的屋里，一张掉漆的木床占了大半，桌子腿歪歪扭扭的，墙角堆着前任租客留下的垃圾，几只蟑螂顺着墙根飞快地窜过去。
“就这？”鹤皓皱起眉，五妈的猪圈都比这亮堂。
“嫌差？”李房东掏出烟点上，烟雾喷在鹤皓脸上，“这价能在新城找到窝就不错了。你去问问隔壁，人家三千块的还没窗户呢。”
鹤皓咬了咬牙。他刚才又打了几个电话，不是价格高得离谱，就是要求“不租给乡下人”。他把行李拖进屋，听见李房东在门口说：“水电费自理，宽带另算。明儿把押金补上，不然我可换锁。”
门“砰”地关上，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把帆布包往床上一扔，芝麻饼的碎屑从包里掉出来，引得蟑螂又爬了过来。鹤皓抄起墙角的扫帚，劈头盖脸地打过去，扫帚柄撞到墙，发出空洞的响声，像在嘲笑他的狼狈。
他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前，铺开笔记本，铅笔在纸上划了半天，只留下几道歪歪扭扭的印子。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李房东的话、茶馆里的嗤笑、菜单上的价格。两个月押金加房租，一共六千，他现在只剩不到五千了——就算找到工作，第一个月工资能赶在交款日前发下来吗？
傍晚的光线从窗户挤进来，在地上投下块歪斜的亮斑。鹤皓锁门时，反复念叨着“芙蓉巷7号楼302”，像在背什么保命的咒语。楼下的巷子里堆着垃圾桶，馊臭味顺着风往鼻子里钻，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蹲在路边喝酒，看见他背着蛇皮袋，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新城的夜晚比白天更让人发晕。霓虹灯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高楼的玻璃幕墙上映着流动的广告，一个穿短裙的女人踩着高跟鞋从他身边走过，香水味呛得他打了个喷嚏。他沿着街面往前走，肚子饿得咕咕叫，看见家挂着“家常菜”招牌的馆子，犹豫了半天还是走了进去。
“先生，欢迎光临！”服务员的声音比茶馆的甜，递来的菜单却更吓人。炒面25，牛肉面30，最便宜的阳春面也要18。鹤皓摸着口袋里仅剩的几张十块钱，感觉喉咙发紧——在青杨村，18块能买三斤猪肉，够他和五妈吃两顿。
“来……来碗阳春面。”他低着头说，不敢看服务员的眼睛。
面上来时，他几乎是囫囵吞枣地吃完的。汤里飘着两棵青菜，寡淡得像白开水，可他还是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了个底朝天。结账时，他把两张皱巴巴的十块钱递过去，看着服务员找回来的两块硬币，心里像被针扎了下。
走出馆子，晚风带着点凉意，吹得他打了个寒颤。街对面的商场亮得像座宫殿，大屏幕上的明星笑得灿烂，可那光再亮，也照不进他心里的慌。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电量只剩17%，才想起忘了问李房东哪里能充电。
往回走的路上，他看见个垃圾桶旁蹲着个拾荒者，正从里面翻着塑料瓶。鹤皓忽然停下脚步，盯着对方手里的蛇皮袋——和他背上的几乎一模一样。他赶紧加快脚步，后背的汗又冒了出来，这次却不是热的，是凉的。
回到302室，他摸黑找到开关，灯泡忽明忽暗地闪了几下，才放出昏黄的光。他把帆布包里的铁皮盒子拿出来，打开时，燕晴的照片在灯光下泛着白。鹤皓用袖子擦了擦照片上的灰，轻声说：“燕晴，我好像……有点怕。”
窗外传来麻将牌的碰撞声，夹杂着女人的笑骂。他把盒子塞回包里，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天花板上的霉斑像幅模糊的地图。他想起五妈说的“大城市的金子好捡”，可现在看来，这金子怕是带着刺，没那么好拿。
手机在枕头底下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短信：“明天上午九点，来工地面试，地址在……”他白天在劳务市场留过电话，没想到真有人联系。鹤皓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半天，手指在屏幕上摩挲着，忽然握紧了拳头。
不管怎么说，有个盼头总比瞎琢磨强。他把手机充上电——借了隔壁大爷的插线板，付了五块钱——然后闭上眼睛。黑暗里，他仿佛又听见燕晴在油菜花地里喊他的名字，清脆得像山涧的水。
“等着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对照片上的燕晴说，“我肯定能站住脚。”
窗外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钻进来，在墙上投下道细细的光，像根扯不断的线，一头拴着他脚下的水泥地，一头牵着千里之外的青杨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