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34根不正,苗不正,结个葫芦歪歪腚
入秋之后,天气渐渐地凉了下来,制作毛坯的活计只好告停了。砖厂的生产进入了淡季,庄稼地里的农活却一下子忙了起来,于是砖厂就给一大部分工人放了长假。亦工亦农,因地制宜,这似乎也是一种很正常的情形。当然,烧窑的活计不能停,还有几十万块红砖等待出窑,用户们也早就订好了货,一直催得很紧。河湾村制砖厂的产品质优价廉,从开工以来一直供不应求,形势显得十分乐观
宋宽、钱和文、张三混子等人都在放假的名单之中。
放了长假,忙完了地里的活计,钱和文一下子又恢复了以往那种悠闲自在的生活。
身闲心不闲,也不知为什么,他又想到了赌场。可惜得很,一时间再也无法找到那种去处了。一日日没营生干,难免生出一种心痒难耐的感觉,那种滋味也着实够折磨人的。
天已过午,钱和文依旧一个人在村中毫无目的地游来逛去。他正信马由缰地往前走着,突然从一个大院里传出了一阵吵嚷声,听着还挺激烈的,双方一时竟难分上下。
仔细听来,很像是一群孩子在吵。
他顿时兴趣倍增,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一看那种场面,差一点儿让他笑破了肚皮。他娘的,几个半大孩子围在一起,把一个端草料的大筐倒扣在中央。那还算平坦的筐底上面放着一副破旧不堪的扑克牌,四周摆满了一沓沓薄厚不一的纸张……
原来,这一群孩子正在赌呐。那中间,就有他的儿子小柱子。
河湾村的一些半大孩子们,也许是受了大人们的熏陶,一日日耳濡目染,那种潜移默化之功不可小觑。他们小小的年纪就对赌博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且很想身体力行地尝试一番。虽然他们手中没有钞票可以充做赌资,却也不肯就此放弃自己的欲望。没钱不要紧,可以变通一下,用其他东西做为替代品,比如大人们吸烟用的纸张就很合适嘛。无非是一些废旧书本而已,大家手里都有,而且有一定的实用价值,赌起来也蛮过瘾的嘛。大人们耍的是钱,孩子们玩的是纸,赌资虽不尽相同,却丝毫不误输赢,看上去很有一种异曲同工之妙。不只如此,孩子们还自觉比他们的长辈玩得更有派头,更加潇洒。大人们手里的钞票,需要认真地一张一张去数,谁也不敢马虎一星半点儿。而他们手中的纸张,则一律采用格尺去量厚薄。采用这种计量方法,数量上难免要有一些出入,双方却都很大度,从不斤斤计较。仅此一点,那些大人们也就该望尘莫及,自愧弗如了。
此刻,正在争执不下的双方是庄家大志和押天门的小柱子。
其实争执的原因也很简单,大志一时疏忽,也就未能及时地说清开门儿方式而已。小柱子得理不饶人,坚决不许大志自作主张,任意发牌。也许他怀疑到这中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鬼门道儿,可惜他又拿不出证据来说明问题。大志也不服气,双方就吵开了,各持己见,一时间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别的孩子们见到钱和文突然出现,不约而同地都看小柱子,暗中替他捏了一把汗。小柱子自个儿却未表现出任何异样的反应,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什么。钱和文上前问明了情况之后,禁不住“噗嗤”一笑,照小柱子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开口骂道:“他娘的,你怎么不学好,也玩上这玩意儿了呀!”
“放了农忙假,又没啥活计干,一天天闲得难受巴拉的,不玩玩牌,你让我们干啥去呀?”小柱子一边揉搓着自己的屁股蛋,一边抬起头来朝爸爸发问。
“看书去,写字去。”
“上学那咱一天天看书写字,好不容易放了长假,就该让我们玩一玩嘛。”
“那你们也别玩这个呀!”
“那玩啥呀? 咱这河湾村也没啥好玩的呀!”
“哎,有了,你们上村办公室看电视节目去,第一书记刚刚出钱买回一台大电视,都赶上个小电影了。”
“人家让看吗?”小柱子怯怯地问。
钱和文气哼哼地说:“咋不让看! 第一书记说过,他自个儿买回电视机,目的就是为了活跃村民们的业余文化生活嘛。”
“那这咱也看不成啊!”大志在一旁插嘴说,“不到晚上,电视机不开,人家怕影响办公。”
“也是……”一听这话,钱和文又没说的了。
“爸,你啥时也买一台大大的电视机,捧到咱自个儿家里,往那儿一摆,啥时看都行,我就不玩这玩意儿了。”这一回,轮到小柱子有话说了。
“这码事儿好办,儿子,你就把心放到自个儿肚子里,踏踏实实地等着吧!”
“那今儿个先让我玩一会儿牌行不行啊?”
“不行!”
“你咋玩呢?”
“我早就忌赌了,你还敢揭我这个短哪!”
“你都玩了多少年了,我就玩这么一回还不行吗? 我们又不玩钱,你可是担心个啥呀!”
“行了,行了,你尽管玩吧! 我正好看看局戏,也过过干瘾……”钱和文一时无话可说,也就点头答应下来,反过来又大刺刺地教训儿子说,“既是玩嘛,你就得玩个明白,一点儿规矩都不懂,踢你两脚一点儿都不冤枉,我告诉你们,赌场是最讲规矩的地方,没了规矩还了得,那不都得动手去抢了吗?”
小柱子颇感兴趣地盯住爸爸,问:“啥规矩呀? 爸,你就给我们说说呗。”
“庄家没说清楚咋开门儿,你又不许他任意发牌,那就讲和嘛,重来一把不就得了。”
“对呀!”
“可不是嘛。”
孩子们也乱纷纷地吆喝起来,都表示同意讲和,问题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解决掉了。
也难怪小柱子不怕爸爸,因为钱和文以往也很少管教过他。在这一点上,钱和文和宋宽的看法不尽相同,甚至恰好相反。他一直以为,仅就河湾村这个生存环境而言,孩子们长大以后,难保他不会进入赌场。对一个男人来说,也许赌场永远都是最具诱惑力的去处之一。不要说弄好了可以大把大把地赢得钞票,光是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巨大刺激,就足以令人为之拍手称快了。可退一步说,赌场又是什么所在呐,那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 如果你不精通赌术,就那么一无所知地走进去,也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事到临头,那岂不就太惨了吗?
再也难得上一回赌场,赶上这个场面,看一看热闹也好。他索性在小柱子背后坐了下去,不只显得兴趣极浓,还不时地要为儿子支上一招儿两招儿的。以往,他在赌场上押钱时都喜欢下大注,这区区的一点纸张也就更不放在心上了,于是支使着小柱子一沓一沓地撂了上去。结果却挺惨,三把牌不过,他就让儿子把自个儿手里的纸张输了个一干二净。这一下,惹得孩子拍手打掌地大笑起来,一个个都开心得很。只有小柱子自个儿不高兴,小嘴巴已经撅起老高,看上去都快挂得住油瓶了。
钱和文哪里耐得住性子,也就开口数落起儿子来了:“娘的,你输就输了,担不住输赢算什么男子汉呐,要耍就自个儿耍掏灰耙去吧!”
“谁担不住输赢了,可总得输个值个儿啊! 还说自个儿是啥出名上数的大手儿呐,也不知道看看点儿好点儿赖,就那么闭着眼睛瞎押一气,能不输吗?”小柱子也不服气,当即开口反驳,居然说得头头是道。
“就你这一号熊孩子,压根儿不配做我的儿子!”
“不做就不做! 就好像谁稀罕给你做儿子似的!”
爷俩吵起嘴来,话赶话越说越多,谁也不肯让谁。赶在这节骨眼儿上,偏偏李冬梅来了。
乍一见到眼前这个场景,女人气不打一处来,脸也白了,气也喘不匀了,她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两只眼睛了。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也太不可思议了。别管啥局,父子两个倒是一同下场参赌了,这叫个啥事儿嘛。待到她终于弄明白眼前这一切之后,登时火冒三丈,二话不说,分开几个孩子,上前只一脚,就把个草料筐给踢飞了。这一下可好,扑克牌、吸烟纸,如同雪片般地满天飞舞,然后又凌凌乱乱地洒落了一地。
几个孩子一惊之余,又一窝蜂似的动手抢夺起来。一个个你扯我拽,跟头把式的,那场面才叫个热闹呐。只有小柱子与众不同,他一不抢二不夺,爬起来撒开两条小腿夺路而逃,眨眼之间就一溜烟似的没了踪影。也难怪,小柱子特别怕妈妈,真被当场逮住,赶在妈妈气头上,这一顿暴揍是必不可少的。可以凭空夺得一些纸张,这个机会固然不错,但与逃脱一场皮肉之苦相比,那又算不得什么了吧!
这一个戏剧性极强的场面,看得钱和文在一旁拍手大笑起来,嘴上仍不忘饶舌:“哈,这一下活该小崽子们倒霉,抓赌的说来就来了,简直就是神兵天降一般,没处躲也没处藏啊!”
“你这当老子的也真够一说了,咋就不知道管教管教自个儿的儿子,你就让他这么可秧长吧! 根不正,苗不正,结个葫芦歪歪腚,你打算让儿子也跟你一样去赌吗?”女人撵不上儿子,正没处撒气呐,一转身就数落开自个儿的男人了。
“我也没说让他赌啊!”
“那你这算个啥呀?”
“我……”
“你不管,我管! 管不了你,我还管不了自个儿的儿子了呀!”女人转身而去,边走边高声喊叫着,“小柱子,别看你穿了兔子鞋,我早晚抓得住你,不打断你的两条腿才怪了哪!”
走出不远,女人像是一下子又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回头叫道:“喂,你还不赶紧回去呀!”
“怎么着,你是想拿我跟儿子一勺烩还是咋的呀?”
“瞧瞧你们爷俩,都快把我给气糊涂了,我告诉你吧! 外甥来了,正在家里等着你哪!”
“你就为这个来找我呀?”
“可不。”
“外甥大老远的来了,准是又有啥事儿啊?”钱和文轻轻地摇着头,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李冬梅依旧火气不消,气哼哼地说:“这个我可不清楚,你自个儿麻溜赶回去,当面一问,不就明白了吗?
35 这一回,只怕是想不上赌场都不行了呀
钱和文一进家门,外甥就屁颠屁颠地迎了上来。二十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个子也老大不小的,未曾开口,竟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了起来,头不抬眼不睁地说:“舅,你可回来了,赶紧想个办法救救你的外甥吧!”
一听这话,钱和文几乎吓了一跳:“你……你小子哭个啥呀! 男子汉嘛,流血不流泪,天塌了有地接着哪!”
“这一回,日子算是没法儿过了呀!”
“到底是咋回事儿,你倒是赶紧说出来呀!”
“我——我把钱给掉了。”
“你说个啥! 把钱给掉了?”钱和文为之一怔。
外甥嘟嘟哝哝地说:“舅,这不是你们赌场上的行话吗? 你咋还听不明白了呢?”
“照这么说,你是上了赌场,还把钱给输了,对不对呀?”
“可不,人家都玩,我一时活了心,只是跟着试试手气罢了,谁知道这一试就掉到深坑里去了。”
“你到底输了多少啊?”
“一万多元哪!”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呢?”
“自个儿家里也就五千多元,余下的都是拉的饥荒,这不,人家上门逼着还债,也没别的办法可想,我就找你来了。”
钱和文已变得格外紧张,忙问:“赶紧告诉我,你妈知道这码事儿吗?”
“先还不知道,后来债主登门,一个个恨不得挤破脑袋似的,说啥也瞒不住她老人家了呀!”外甥把双手一摊,怯怯地避开了舅舅的目光。
“你妈怎么样啊?”
“她还能怎么样啊! 都快急死了,眼睛也哭红了,一头倒下去,都好几天起不来炕了。”
“你呀! 你呀! 叫我说你个啥好呐,你也就是我的外甥,换上我的亲生儿子,这工夫我非得一个大嘴巴把你扇到门外去不可! 你咋能耍钱呢?那钱是你耍得了的吗? 要我看,你一准是让人家给糊弄了吧?”
一句话戳到痛处,外甥捶胸顿足地嚎叫起来:“可不,舅,你真没说错,我就是让人家给糊弄了,等我把钱掉光了,这才醒过腔来,可也啥都不赶趟了呀!”
“那有啥招儿呐,赌场就是这种地方,受糊弄是儿女,不受糊弄是冤家,亏是人吃的,吃一堑长一智,你也就算是交了学费吧!”钱和文心中隐隐作痛,两只眼睛都差一点儿冒出火来。
“吃亏得吃在明处,就这么仨一群俩一伙的暗中下手整我,我才不干哪!”
“你不干又能有啥办法儿啊? 咱又没当场按住人家手脖子,事到如今再去找后账,人家能认可吗?”
“我……我也不去找啥后账了呀!”
“那还能咋个办法儿呢?”
“舅,你耍了这么多年的钱,经得多,见得广,也没少结交朋友,我想求你给我找个高手儿,教我几招儿,等我学明白了,再找他们干去,非把他们一个个都干趴下不可!”
“胡扯! 临到上花轿时再扎耳朵眼儿,那能赶趟吗? 再又说了,你这么一折腾,非走漏风声不可,就算你学到了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儿派上用场啊! 话又说回来了,舅已经忌了赌,可上哪儿去给你找那高手儿啊!”
“这个我早就打听明白了,你们河湾村有个叫张三混子的,他就是咱们这一左一右数得着的高手儿啊!”
一听外甥提到的竟是那个倒霉蛋张三混子,钱和文哭不得也笑不得,竟半晌无话好说。外甥依旧不死心,还在旁边一门儿追问着,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势头。后来钱和文不得不开了口,耐住性子解释说:“我的好外甥,不是当舅的不肯帮你,你那条道儿根本就行不通,要不这么办吧! 不就是五千元钱的饥荒吗? 舅多了也拿不出,给你掂掇三千元,你自个儿回去再张罗两千元,先把窟窿给堵上,往后一门儿心思好好地过日子,这不就结了嘛。”
“我才不用你的钱呐,你不帮我拉倒!”
一听这话,外甥反倒急眼了,也不多说什么,一赌气转身推门就走。钱和文和李冬梅两个拉都没拉住,眼睁睁地看着外甥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出村而去。任凭他们夫妇两个喊破了喉咙,外甥听见只当没听见一般,越走越远,一会儿的工夫已是踪影全无了。
夫妇俩相跟着返回屋里,男人闷闷地坐到炕头上去,再也无心开口。女人在屋地上一连打了几个转身,没好气地说:“你呀!你呀!这炮筒子的脾气到啥时候也改不了,就不能好好地跟他说一说道理吗? 这一下可好,外甥就这么甩手一走,回到家里当咱姐咋个说法儿啊? 就算不给你添枝加叶,学一个囫囵吞枣,也够咱姐着急上火的了吧!”
听得女人如此一说,钱和文心里如同着了火一般,再也无心开口了。
钱和文只有这么一个一奶同胞的姐姐。当初,因为母亲长年卧病在床,身边无人照料,姐姐不得不一再推迟婚期,迟至二十八岁时,才随便找了个人家,委屈自己草草地完婚了。
婚后,姐姐一直未能生育,后来姐夫就在自己的家族中过继了一房儿子。姐姐待这个过房儿子如同己出一般,钱和文这个当娘舅的自然也就拿他当成亲外甥看待了,一直百般呵护,宠爱有加,让外人一点也看不出异样来。
只可惜姐夫一直体弱多病,干不了吃硬活计,土地侍候不上去,自然也就收成不多。为了治病,还要为他开销一大笔费用。日久天长,也就把个小日子弄得紧紧巴巴。三年前,姐夫又添了病,医治无效,终于撒手而去。抛下了姐姐和外甥一对孤儿寡母,生计也就显得更加艰辛了,一直让钱和文放心不下。
女人不依不饶,还在接着数落自个儿的男人,话倒是越说越多:“你可别忘了,还有一说呐,外甥登咱家门口的时候不多,端咱家饭碗的时候那就更少,赶在今儿个这种节骨眼儿上,你帮不上人家的忙,居然连口饭也没让外甥吃上,这又怎么说得过去哪!”
“哼,你以为这顿饭咱们省得下吗? 啥也别说了,赶紧动手操办一回吧! 一会儿不但外甥来杀回马枪,也一定少不下咱姐,你信不信呢?”钱和文一脸苦笑,终于开了口。
“一准来吗?”
“没错! 这种事儿他们不找我还能找谁去呀? 再说,他们压根儿也没别人可找啊!”
李冬梅不无担心地问:“万一人家不来呐,咱们不是白预备了吗?”
“那算个啥呀! 就当是咱们自个儿改善伙食了嘛。”钱和文嘿嘿一笑,却笑出了几分苦涩。
“馋猫!”
“你就放心预备吧!也好好地露上一手儿才是。”
“这你尽管放心,错待了谁也不能错待咱姐呀! 不过,也别光让我自个儿预备,你也得提前预备一下才行。”
“你让我预备个啥呀?”
“预备个啥! 这还用我说吗? 咱姐真要来了,你还像对待外甥那样往外打发她呀?”
“那我哪敢! 不过你尽管放心好了,我倒是想到了一个现成的办法——你多预备点儿下酒菜,我这就找宋大哥去,让他也一块喝上两杯,我们哥俩也有些日子没在一块喝了。”
“这就是你的办法啊! 自个儿家里遇上为难的事情,非要找个外人掺和进来,好吗?”李冬梅连连摇头,表示制止。
钱和文转身就走,边走边说:“宋大哥怎么可以算是外人呐,你咋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呐,对付耍钱方面的事情,不找耍钱人还找谁去呀!都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嘛。”
“怎么着? 你还要上赌场啊?”
“嗐,这一回,只怕是想不上赌场都不行了呀!”
36毕竟两码事儿嘛,总不能算是撅了他的面子吧
晚风柔柔地吹着,炊烟舒缓地弥漫开去,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河湾村。这时节,也许是一天里最为嘈杂的时候了。一阵阵的鸡叫,狗咬,中间夹杂着主人们吆三喝四的声音。也有妈妈们在呼唤着那些贪玩的半大孩子们,一声声地喊个没完没了,听上去倒也显出几分亲切。奔走了一整天的太阳仿佛也疲倦了,快步溜向西山,映红了半天的火烧云,耐看得很。半空中,一只只啾啾而鸣的鸟儿飞来飞去,也在匆匆忙忙地寻找着自己的归宿。天已傍晚,一日的劳碌行将结束,到处都洋溢着一种祥和而又温馨的气氛,看上去令人颇感惬意。
晚饭前,外甥果然去而复返。他用自行车带着自己的妈妈,赶到了舅舅家中。钱和文、宋宽、李冬梅三人一起迎出门去,热情地向那母子俩表示问候。
姐姐刚刚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坎坷的生活经历已经让她过早地衰老下来。乱蓬蓬的头发,大都变白,与生俱来的那种乌金似的光泽也已被无情的岁月消磨殆尽。而那一脸纵横交错的皱纹,似乎记录着生活的艰辛,看上去足以给人一种沧桑感。钱和文上前拉住姐姐的手,回过头去看了看不争气的外甥,心里生发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慨,一时间却也无话好说了。
李冬梅对这位大姑姐十分体谅,当然也很敬重。她亲亲热热地把大姑姐一直扶到屋里,让到炕头坐下,这才开口说:“大姐,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先吃饭,有啥事情,等吃完饭再说行不?”
姐姐和弟弟一样,也是一个天生的急性子,开门见山地说:“冬梅,不把事情说好,再好的饭菜我也吃不出个滋味来,那倒埋没了你的手艺,对不?”
“也对。”
“和文,你看呢?”姐姐又把目光转向了弟弟。
“也好,那咱们就先说说这码事儿……”好在钱和文早已心中有数,于是不慌不忙地开了口,“大姐,外甥张罗拜师学艺,我压根儿就不赞成,他不是那块料,凭他也耍不了钱,你琢磨琢磨那些耍钱人们,有凶的,有狠的,有奸的,有刁的,有花的,有滑的,一个个都跟狼虫虎豹似的,正经难对付着呐,你心眼儿太实,分不开个里外拐,心里又没个小九九,进了赌场能有你的好吗? 那就跟拿钞票打水漂漂也不差个啥了,只怕是连个响动自个儿都听不着吧!”
“我呐,倒也不想让你外甥学啥手艺,这种事情咱们不能一错再错呀! 我只是想让你给他出个主意,也好平一平这个坑,这一下子,弄得也太惨了,把预备说媳妇的钱都给输光了不说,还拉下了一屁股的饥荒,这日子还咋往下过呀!”说到这里,姐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已是声泪俱下了。
钱和文慌了,赶忙劝慰姐姐说:“大姐,你别急呀!我和宋大哥已经想出办法来了。”
“到底有啥办法呀?”
“咱们可以放局呀! 跌倒爬起,哪儿丢哪儿找,大大方方地抽上两场红,不就完事儿了嘛。”
“咱们放得上局吗?”
“放得上,放得上,一切都由我来张罗好了,外甥也别闲着,回去在你们一左一右也先找一找看,多有几面手儿才好呐,能干得开,局就能放得长远一些,也多抽点儿红钱。”
“可别放出啥麻烦事儿来呀!”
“能有啥麻烦事儿啊? 你家挺消停的,一点儿都不腥,瞅冷子放上那么一场两场的,也惊动不了谁,更犯不了赌,话说回来,咱们不指这个还能指啥呐,也没别的路可走了呀!”
听得钱和文如此一说,那母子俩也就点了头,再无异议了。其实,就事论事,仅为平坑而言,这也许是一个最为稳妥的办法了。
宋宽闷闷地坐在一旁,半晌不曾开口,钱和文也就看透了他的心事,巴巴地问:“大哥,你对这码事儿还有啥顾虑咋的呀?
“唉——我寻思着,这一回咱哥们儿重上赌场,让第一书记知道了只怕不大好说吧!”宋宽一脸苦笑地说。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第一书记是来河湾村治堵,咱是去外村耍钱,井水不犯河水,毕竟两码事儿嘛,总不能算是撅了他的面子吧!”
“嗯,这倒也说得过去。”
“再说了,离着那么老远,他可上哪儿知道去呀!”
说到这里,算是把话说开了,大家显得都很轻松,也就一起高高兴兴地吃喝起来,场面一下子变得极为活跃。
这中间,小柱子吃得最欢,那种高兴的程度,并不亚于在场的任何一个大人。显而易见,半道上出了这么一桩事情,妈妈才不再追究他的所作所为了,因而逃过了一场必不可少的责罚。
如果妈妈一忙起来,把他的那码事儿给彻底地忘到一边去,那就更好了。
可惜,小柱子还是高兴得太早了一些。送走了客人之后,妈妈关起门来,还是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通:
“小柱子,知道不知道,你表哥上咱家干啥来了呀?”
“我知道,他是找我爸想办法来了。”小柱子怯怯地低下头去,把声音压得低而又低。
“为啥呀?”
“他把钱输光了,急着平坑嘛。”
“耍钱好不好啊?”
“不好。”
“你长大了耍不耍钱呢?”
“不耍。”
“那还玩不玩扑克牌了呀?”
“不玩了,不玩了。”
“往后你再敢玩牌,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柱子虽然挨了一通训,仍在暗中为之庆幸不已。要在往常,他这一顿皮肉之苦是逃脱不掉的。妈妈打人下手才狠呐,他可不止一次地领教过了。
37自己大半生毁在“赌”上,不能让儿子重蹈覆辙
这一日,为了赶个好一点儿的草场,成子一大早就把羊群赶了出来。
那一场局干垮齐江之后,宋宽终于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出资为成子买下了这一群羊。只可惜手里的钱还是不太充足,很让他犯了一些难。后来,亏得钱和文解囊相助,一下子甩出了三千元,帮了他的大忙,总算是圆满地把事情办了下来。
若干年来,这也许是宋宽办成的第一桩正经事儿了。不只是为了成子能有一个出路,更是为了保全这个家庭。说来道理也很简单,家庭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很重要,不可或缺。
正在放牧之中,成子偶一抬头,发现有一辆摩托车正朝他这个方向驶了过来。那摩托车上,一前一后坐了两个人,看上去沉重得很。甸子上本没有什么正经道路可走,又七弯八拐的,所以摩托车行驶起来显得很是吃力。离着老远,就已经听到马达在一路吼叫着,而且越来越响,仿佛早已不堪重负一般。
摩托车终于开到了近前,原来不是别人,驾驶摩托车的是他的三叔钱和文,坐在后座上的则是他的爸爸。两个人刚刚跳下摩托车,钱和文就开口骂道:“娘的,这哪里是人走的路呐,沟沟坎坎,曲曲弯弯,简直就是寸步难行嘛。”
成子摇晃着手里的鞭子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问:“钱三叔,你和我爸这是干啥去呀?”
“这不是看你来了嘛。”钱和文嘿嘿一笑,随口应答着。
“就为看我,犯这么大的难,何苦来哪!”
……
宋宽在一旁打量着自个的儿子,心里禁不住一阵隐隐作痛。看上去,成子已明显地晒黑了,也显得瘦了一些。小小年纪,自个儿待在这无依无靠的大草甸子上,也太不容易了。他走上前去,亲切地摸了摸成子的头说:“我和你钱三叔过河办一件事情,顺路过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还好,一天天也没啥大不了的事儿,除了放羊,就是吃喝拉撒睡,我也过习惯了。”
“习惯了就好,别的都是小事儿,你自个儿可得多注意安全哪!”
“没事儿的,爸,我自个儿加着小心哪!”
钱和文东瞅瞅,西望望,显得蛮有兴致,末了不无赞叹地说:“成子,我看这个地方挺好嘛,一个人没收没管的,自由自在,要多舒坦有多舒坦,上哪儿找这种好事儿去呀!”
“钱三叔,要不你也买一群羊来这里放牧得了,咱爷俩也好搭个伴儿嘛。”成子笑吟吟地说。
“我哪有这个福分,你就别替我张罗了,好好放羊,过上三年两载的,这一群羊出了手,也是一笔好钱呐,足够你娶一房媳妇的了,一旦有了媳妇,也就可以自个儿顶门过日子了,你爸也就省心了,我说大侄子,你得知道你爸的良苦用心呐,这一回买羊,他可是发了狠了,这些内情,你都知道吗?”
“我都知道。”
“知道就好,也不枉你爸那么疼爱你了。”
“钱三叔,你们这是干啥去呀?”
“小孩子家,打听那么多干啥呐,管好你自个儿的事情比啥都强啊!”
“爸,你知道吗?”成子朝宋宽开心一笑,说,“我还给自个儿搭了个伴儿呐。”
“你还搭了个伴儿,他是谁呀?”宋宽很感兴趣地问。
“是从河西过来的,腿脚不好,是个拐子,我叫他拐子大伯,年纪比你还大呐,自个儿也放了一群羊。”
“那就太好了,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有个伴儿总比没个伴儿强,你俩处得咋样啊?”
“处得挺好的,我俩无话不说,都赶上一对忘年交的老朋友了。”
“照这么说,爸倒是可以放心了呀!”
宋宽打量着儿子,内心深处翻腾不已,一时间竟想到了许许多多。成子妈刚刚去世的那几年里,他们的日子虽然过得挺苦,但父子二人相依为命,甘苦与共,日子过得倒也蛮有情趣。自打那母女俩进了家门,他觉得那一份父子情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某种微妙的变迁,儿子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这种情形,曾经让他有过说不出的烦恼,却又一直苦于无法解脱。儿子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就没了妈妈,现在又离开了爸爸。他小小年纪,一个人来到甸子上放羊,自己这个当爸的还真是对不起他呀! 不过,好在儿子很有志气,从小看大,想到这一点时,尚可聊以自慰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把大半生毁在了“赌”上,他绝不能让儿子重蹈自己的覆辙。
38就是打耗子也得有个油脂捻儿啊
昨晚,宋宽在钱和文家喝罢酒,径自回到了家中。他把具体情况简单地说给了婆娘,就一个人愁眉苦脸地犯开了寻思。
婆娘也养成了一个习惯,一听有局可上,她似乎比宋宽本人还要高兴一些,笑嘻嘻地开了口:“喂,有局可上,你咋还闷闷不乐呢?”
“唉——你不知道,我正自个儿犯愁哪!”宋宽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 。
“你愁个啥呀?”
“这一回和文求到我了,咱不能不帮他啊!可豁不出孩子套不住狼,就是打耗子也得有个油脂捻儿啊! 而今咱口袋里没钱,两手空空,怎么去顶那一面手儿呢?”
“没钱想办法嘛,光是在自个家里转磨磨能顶个啥用啊?”
“哎哟,说不说的,我咋把你给忘了呐,这不赶上抱着金碗要饭吃了吗?”
“咋的,你想打我那俩体己钱的主意呀?” 婆娘顿时变得警觉起来。
宋宽赔着笑脸说:“看你说得多难听,就算是借给我用一用,这总可以了吧! 赢了马上就还,另外带上一笔红利,好不好啊?”
“那要是输了呢?”
“你那张破嘴就不兴说点吉利话呀! 耍钱人能死能托生,输了再说,以后想办法还你也就是了。”
“我才不撒手那笔钱呐,你自个儿早就说过,到啥时候也不打我那笔钱的主意,今儿个这是咋的了,咋还说话不算话了呢?”
“这一回,我是求借无门,实在没辙了。”
“没辙也不行,那笔钱让我借出去了,没在自个儿手里……”婆娘连连摇头表示拒绝,想了想又把口气缓和下来,说,“钱呐,我实在帮不上啥忙,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出上一个主意,准保管用,你想不想听啊?”
“你能有啥好主意呀?”宋宽撇了撇嘴,似乎不想再听下去。
婆娘呲牙咧嘴地笑了起来:“你呀! 真是大闺女要饭——死心眼子一个,你拉上老三一起去找老二嘛,我就不相信,他陆山青也拿不出一笔钱来!”
“你以为我就没想到这一步上啊! 只是老二和我俩的关系不比从前了,现在手心朝上冲人家求借,也有点儿张不开嘴呀!”
“我告诉你,老二是个人精,论心计你和老三加一块,也是老母猪还愿——俩不顶一个,不过,这一回你们找上门去,十有八九能成。”
“那咋说呢?”宋宽颇感疑惑地问。
婆娘竖起三根手指,连连摇晃着,说:“你们哥仨一个头磕在地上,我就不信老二一点儿情面都不讲了,再又说了,你俩不是还有一笔饥荒拴着他嘛,不赢上一笔钱,拿啥还他,就为这个,他也得帮你俩一把,只要他一伸手,不就有钱了吗? 再又说了,有老三那个炮筒子在,还用得着你这当大哥的开口说话吗?”
“这倒也是。”
“还有一条,你俩得想法儿避开老二媳妇,别让那个娘们儿掺和进来,我看这码事儿十有八九能成。”
话说到这一步上,就如同打开了一扇天窗似的,宋宽心里一下亮堂起来。他一身轻松地推门就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忽又回过头来,朝婆娘一笑说:“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不少鬼点子,心眼儿不空嘛,谁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话没道理呀!”
“你知道就好,主意是我帮你出的,这一场子赢了钱,可得论功行赏,多给我几个。”
“放心好了,亏待不着你就是了。”
末了,宋宽和钱和文悄悄地找到了陆山青,好说歹说,总算让陆山青点了头,同意挪出一万元现款供他们使用。为安全起见,陆山青还替他们出了两个主意:第一,应以放局为主,只要局面撑持得住,千万不要自己大舍身子去干,以免出现什么闪失担待不住;第二,还可以找一个高手儿带上场去,一旦到了不得不伸手的时候,也可保得万无一失。经过反复思量之后,钱和文接受了陆山青的建议,这才不辞辛劳,带上宋宽专程跑这一趟。
39这个世界,最拿钱不当钱的人就是那些耍钱鬼子了
再次上路后,宋宽和钱和文直接赶往渡口,一会儿的工夫也就赶到了地方。
说是渡口,不过是东西两岸人们的一种习惯说法而已。其实这里原来有一座桥,屈指算来,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一直是两岸人们赖以通行的惟一通道。再也想不到,前些日子,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把桥给冲垮了。
如今,过河要坐船了。
那一只小小的木船,就停靠在河边。船已经显得破旧不堪,看样子年头不少,而且很有一段时间不曾使用过了。
负责摆渡的是两个人,一老一少,是父子俩。那老的人称刘老头,少的叫做刘老大。这时节,来来往往过河的人并不很多,爷俩常常是一天熬到黑,也揽不下一份活计。这一天就算是泡了汤了,锁住那一条小船,没精打采地走回家去,照例吃饭睡觉,一样不少。好在还有一个长长的夜晚,尽可以做明天的好梦。
一见来了两个赶船的,还有一辆摩托车,刘家父子二人的眼睛几乎同时亮了起来。
“喂,两位是过河呀!”刘老大抢先发问。
宋宽和钱和文两人一边支住摩托车,一边连连点头答应着。
“废话! 不过河人家上你这儿来逛风景吗?”刘老头便有些嗔怪儿子了,开口再问,“你们二位是一个人过河还是两个人一起过河呀?”
“两个人一起过河。”宋宽回答说。
“哦,那辆摩托车咋个办法呢?”
“也带过去。”
“摩托车也上船?”
“对呀!”
宋宽和钱和文清楚地看到,刘家父子二人同时喜形于色了。也许他们今天还没开张呐,现在有两个人和一辆摩托车一起过河,很可以有一笔不小的收入,也就难怪他们要喜出望外了。
钱和文问:“那就说说看,总共得多少船钱呢?”
“今儿个还得返回来吧?”刘老头赶忙追问了一句。
“对呀!”
“嗯,一出一回,少说也得二十元吧!”
“行啊!”钱和文爽快地答应下来。十元二十元的,在一个耍钱人的手里,算得了什么呀!在这个世界上,最拿钱不当钱的人就是那些耍钱鬼子了。
刘老头一听对方不还价,后悔自个把盘子开得太小了一些,却也一句话出口,不好再说别的了,赶忙悄悄地给儿子丢了一个眼色。刘老大自然心领神会,在一旁慢悠悠地接上了话头:“让我说,二十元怕是不行吧!”
“那咋说呢?”宋宽也开了口。
“对岸地势太陡了,你们的摩托车上不去岸哪!”
“那咋办呢?”
“也有办法,咱们在这儿上船,往上游走个一二里路,那里有一处浅滩,可以让摩托车上岸,只是这么来回一折腾,得多费不少工夫,船钱至少得翻一番才行。”
“也好,那就四十元吧!”
讲好了价钱,人和摩托车都上了船,刘家父子俩开始分头行动。至此,才看得出那四十元钱花得并不冤枉,人家也不是轻轻松松地就可以拿到手里。但见刘老大跳下河去,一通狗刨泅到了对岸,把一根长长的绳子背在肩上,倒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纤夫了。刘老头留在这边,用一根绳子拉住船尾,可以起到掌舵的作用。父子俩身在两岸,一前一后把两股劲儿使到一处去,而且还要配合得恰到好处,那一条小船才可以缓缓地向前行进,不至于搁浅。
小船荡荡悠悠地一路向前行驶着,走在前头的刘老大忽然野野地吼了起来:
三更里,月儿西,
光棍儿的日子苦凄凄。
老婆跟了人家去,
女人没有好东西。
歌声刚落,想不到刘老头也在后边高一声低一声地唱了起来:
光棍儿的日子不算难,
人生最怕缺了钱。
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烧酒才不是好东西。
稍停,听那刘老大开口再唱:
水上行船也真难,
来来回回只为钱。
何时闯到东海去,
夺他龙王一金砖。
刘老头又随口接了一段唱腔:
云里月,水中天,
人生路,只百年。
一场欢喜一场梦,
胜过金殿做高官。
这父子俩唱得很是动听,野调无腔,特别有一股耐人寻味的乡土气息,听了很可以给人一种独到的感觉。一时间,钱和文竟听得出了神,情不自禁地拍着巴掌吆喝起来:“嗨,唱得蛮不错嘛,接着再唱啊!”
才怪呐,一说要他们再唱,那爷俩反倒不唱了。走了半晌,也不见吼出一声来。正走之间,小船忽然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那拉纤的刘老大,把纤绳拴在了一根粗粗大大的柳条根子上,人三蹦两跳地不见踪影了。
一会儿的工夫,刘老大重新出现了,手上提了一个老大的物件。他随手一甩,准准地向小船上掷了过来。
原来是一只野鸭子,早就死得不能动弹了。
刘老大不无炫耀地朝对岸嚷了起来:“昨儿个我就看到有一只中了弹的野鸭子,一头扎到这疙瘩了,哼,也该着是咱爷们的口中食,别人过枪瘾,咱们白吃肉,上哪儿找这种好事儿去呀! 爹,今儿个晚上可是又有下酒菜了呀!”
对岸的刘老头自然把这一番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也高腔大嗓地答话道:“小子,让你媳妇多下点儿工夫,整干净的,炖烂糊点儿,你爹人老了,牙口早就不顶用了呀!”
“那酒呢?”
“这还用说,酒归爹买就是了。”
原来刘老大不是光棍汉,老婆也没跟了人家而去。这爷俩分家另过,没在一口锅里搅马勺。
40家家卖烧酒,不露是好手儿,一露啥都玩完
上岸之后,宋宽和钱和文驾驶着摩托车继续向前赶路。两人边走边打听着,一路七弯八拐的,费了不少口舌,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并不很大的村庄,在几个孩子的指引下,他们三绕两转,来到了一所已是十分破旧的草房前面。这所房屋的主人叫赵小鬼儿,就是他们这次专程来找的人了。很不巧,门上挂了一把老大的锁头,足以说明主人不在。再问那几个在门前玩耍的小孩子,也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有一个孩子出主意说,可以去找赵小鬼儿的父亲打听一下。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他们两人毫不犹豫地跟上那个孩子去了。
到了赵家,赵小鬼儿的父亲不冷不热地接待了他们两个。一提到儿子,赵老头二话不说,开口就骂了起来:“他娘的,那个败家的耍钱鬼儿,一天到晚尽在外边胡混,也不说好好地过日子,这一回混得实在过不下去了,把个媳妇给气走了不说,把一个吃奶的孩子也带去了,一家三口,好端端的一个小日子,说挑灶就这么挑灶了呀!”
“这不活活闹了个妻离子散嘛,到底是咋搞的呀?”钱和文瞪大了两只眼睛问。
“你说咋搞的呀? 还不是耍钱耍的嘛,怪得了谁呀!”说到这里,赵老头的火气越发大了起来,“耍钱嘛,也不算啥大不了的事儿,我年轻那咱也好这一手儿,可耍归耍,过归过,两不耽误,你得先把日子维持住才行,咋着也得让老婆孩子吃上穿上吧! 他可倒好,弄得人家娘俩吃没吃的,穿没穿的,家里家外连个柴禾棍都找不到,换上哪一个女人,能跟他过下去呀!”
听罢,钱和文竟心灰意冷,半晌无话。据说赵小鬼儿是这一带出了名的高手儿,居然也混到了如此落魄的地步,莫非以讹传讹徒有其名吗? 果真如此,那可就害得他们白白地跑这一趟冤枉路了。
看那情形,宋宽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急煎煎地问:“赵大叔,听说小鬼儿兄弟手艺不错,咋就耍到这种地步了呢?”
“他呀! 那都怨他自个儿,也不知道留点儿余地,有啥手艺一股脑地都抖搂出去了,老话说啥都怕露,家家卖烧酒,不露是好手儿,一露啥都玩完,谁眼巴巴地把钱往你手里塞呀!手儿高顶个啥,一旦没了对手,还不得活活地饿死你呀!”
宋宽和钱和文听到这里,四目相对之余,彼此会心地一笑。闹了半天,这不过又是一个张三混子而已。没钱不算个事儿,只要有手艺就行,混到这种落魄地步,保准能听摆弄,这就比啥都强啊!至此,钱和文才开口说明了来意:“赵大叔,我们哥俩大老远地奔来了,就是想请小鬼儿兄弟过去玩耍一场,替我们卖卖手腕子,弄得好看了,当然亏待不着他。”
“难得你们这么看得起他,大老远地找上门来,他好意思说不去吗?”赵老头一听,当即爽快地答应下来,说,“他现在怕是要饭都找不着个大门口了,还上哪儿找得到这种英雄用武之地呀!”
“那他啥时候能回来呀?”
“说快也快,我可以给他捎个口信去。”
“那好,我们把地址留下,让他直接去找我们,这不就结了嘛。”
走出赵家之后,也不知怎么搞的,两个人的心情似乎变得都很沉重,半晌谁也不再开口,好一会儿钱和文才说:“大哥,你咋不说话,自个儿想啥心事儿呢?”
“一看赵小鬼儿那个破破烂烂的家,我这心里还真是有些不大好受啊!”宋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老三,我也说不明白,也许这就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道理吧!”
“那还不都怪他自个儿啊? 干咱们这一行的,光会点儿手艺不行,还得脑瓜够转儿啊!”
“就是,老三,你还别说,一提又要上局,我还真有点儿犯瘾了,嗓子眼儿都要伸出个小巴掌来,你说怪不怪呢?”
“那怪个啥呀! 耍了这么多年的钱,一下子告别了赌场,弄得两手发痒,心里长草,我也正难受着哪!”
“也好,这回咱哥俩倒是可以过一过局瘾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