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书记9
书名:传奇书记 作者:文豪一支笔 本章字数:28839字 发布时间:2025-08-06

第九章


41用一句行话说,那叫“船儿正”


这一日,一个青年男子走进了钱和文的家门。

别看这个青年男子长得其貌不扬,衣着打扮却很是考究。上身是皮西服,格衬衫,居然还扎了一条簇新的领带,下身是笔挺的西裤,脚上穿了一双挺时髦的黑皮鞋。

钱和文自个儿揣摸了半天,到底也未能猜出来人的身份,不得不开口发问:“你是……”

“我就是赵小鬼儿……钱大哥,前些日子,你不是还专程去找过我吗? 我这可是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赵小鬼儿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大模大样地坐了下去。

“噢——”钱和文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脑门,仿佛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似的。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位男子,一时间真不敢相信自己的两只眼睛了,因为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和那个留在脑海中的破破烂烂的小草房联系起来。这个反差也太大了,叫人一下子怎么接受得了。反过来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像赵小鬼儿这种所谓的赌场高手儿,长年在外头混,这一身皮尤其马虎不得。他靠什么呐,还不就是靠那一身包装给自己壮门面吗? 俗话说,远敬衣帽近敬财,这话也许不无道理。

“钱大哥,事儿都安排好了吗?”赵小鬼儿开门见山地问。

钱和文做了一个手势,为赵小鬼儿让了座:“还没有呐,也不知你究竟啥时能到,回来后一直没敢张罗。”

“张罗得了,可得多弄些土鳖手儿来,越肥实越好,宰一回值个儿,也够口儿不是,要尽整些瘦壳郎的话,那也就没啥劲了,咱哥们儿辛辛苦苦地可是图希个啥呀!”

“那对。”

钱和文一边陪着赵小鬼儿唠闲嗑儿,一边打发李冬梅去叫宋宽,顺便也操办一下晚上的伙食,尽量搞得丰盛一些。他又特地叮嘱女人,务必告诉宋宽,把陆山青也带过来。哥几个有些日子没在一块喝了,今儿个赶上赵小鬼儿来了,索性在一起聚聚,也算是乐呵乐呵,正好把那件事情好好地商量一下。

工夫不大,宋宽和陆山青就一起来了。钱和文放上炕桌,哥仨陪着赵小鬼儿一边喝茶水,一边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场面显得并不尴尬。

也不知什么缘故,陆山青从一开始就对赵小鬼儿不抱任何好感,目光在他身上转来转去,明显地含有某种猜疑,后来终于试试探探地开了口,说:“这不,菜还没炒好呐,咱们就这么干巴巴地待着也挺难受,是不是请赵老弟给咱们露上一手儿啊! 也让哥几个开一开眼,说实话,长这么大,赌场没少进过,可真正的高手儿还没见识过几回哪!”

“对呀! 那就露上两手儿试试,也让咱们长长见识不是!”宋宽也来了兴趣,当即表示赞同。

坐在自家炕头上,钱和文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心里却也是相同的想法。到底这赵小鬼儿有多高的手艺,是骡子是马总得牵出来遛一遛看,让大家心里托底才行啊!于是便不声不响地把扑克牌拿了上来,径自递到了赵小鬼儿手中。

“嚯,这才叫丑媳妇免不了见公婆哪!”赵小鬼儿轻松一笑,说,“也好,我就试一试看,让几位哥哥见笑了。”

而后,赵小鬼儿果真一连露了几手儿。那一副扑克牌拿在他的手中,摆弄得熟而又熟,简直达到了一种可以随心所欲的程度。每一样活计都干得极其利索,可以算得上滴水不漏了。任你旁观者留神察看,也难以发现一星半点儿的破绽。

看得宋宽和钱和文直拍巴掌,连声叫好不止。

陆山青却不轻易开口,皱着眉头只是看,一句话也不多说。宋宽在一旁有些纳闷,问:“老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吗?”

“嗯,赵老弟手艺是不错,可这毕竟是没上场啊! 场上和场下终归是两回事儿嘛。”

“可手艺是一样的呀!还能差个啥呢?”

“那不一样,上了场就是真刀真枪,实杀实砍,你得做到心不跳手不软才行,赵老弟,我说得对吧?”

赵小鬼儿不大高兴地瞟了陆山青一眼,点了点头说:“陆二哥说得也有道理,还真是那么回事儿,用一句行话说,那叫‘船儿正’!”

“赵老弟,到了场上,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干吧!”宋宽把手一摆说,“局是咱们自个儿家摆的,你可是怕个啥呀? 就算是露了马脚,谁也不能把你咋的就是了。”

钱和文连连点头,赔着笑脸问陆山青:“二哥,你看还可以吧?”

“那就试试看吧!”陆山青终于点了头。

其实,也难怪陆山青一直放心不下,那一万元钱的赌资毕竟从他身上出嘛。一旦到了赌场上,他真怕让赵小鬼儿那两只手丫子给轻易地抛撒出去,真要弄成一种无法收拾的结局,那可就惨了。


42见见红,放放血,也说得过去


别说,外甥把局张罗得还挺红火,这一点倒是钱和文未曾预料到的。外甥长得干干巴巴的,脑瓜又不怎么精明,办事能力也强不到哪儿去。所以,无论在什么事情上,当舅舅的都不敢对他寄予过高的期望。

不过,这一次似乎可以另当别论了。从局面上看,不光到场的手儿多,而且货也都带得挺足。还有一点值得提出,到场的十几个人,竟可以分为三四面手儿,这一点尤为难得。放局嘛,一怕手儿少,二怕面儿缺,这二者缺一不可。手儿不少,面儿不缺,才能干得开,干得长远。就算是干掉一两面手儿,局面也照样撑持得住。工夫越长,抽红也就越多嘛。

这一回,不光把赵小鬼儿带上了场,就连那个张三混子也没落下。有了张三混子,他可以帮忙维持场面,抽一抽红钱。干这一类事情,应该说是他的拿手好戏了。别看外甥是局东,却根本指望不上他。因为他既不懂这些门道儿,也不具备这份能力。

场上刚刚开赌,张三混子就把钱和文拉到外屋去了,看看左右没人,这才压低了嗓门儿说:“和文,我看今儿个这场局有点儿不咋地道啊!”

“那是咋回事儿啊?”钱和文吃了一惊,莫名其妙地问,“三混子,你看出有啥说道了还是咋的呀?”

“嗯,看着地道手儿是不少,可也有几个蹦子手儿,千万别让那几个小子坏了咱们的事儿啊!”

“你指的是谁呀?”

“喏,就那伙人——一个穿皮夹克的,一个戴瓜皮帽的,还有一个剃光头的,让我看没一个好货——没问问你外甥,他可是打哪儿踅摸来的这些鱼鳖虾蟹呀!”

“这我倒没问过他,先还夸他呐,说他小子出息了,事情办得还算不错——看来,也就得咱们哥仨多操一点儿心了,三混子,场面上的事情,我可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了。”

张三混子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啧啧连声地说:“这你就放心好了,咱哥们儿行走江湖,啥场面没见识过,大风大浪经过多少了,不信在这小河沟子里还能翻了船是咋的呀!”

一直干到半夜时分,几经沉浮,大起大落,这一场局可就干得快要透亮了。

局面上人已是越来越少,临到末了,只剩了皮夹克一面手儿,宋宽一面手儿了。此外,还有三两个尚未输得一干二净的散手儿仍在观望着,苦苦地等待着时机,以图最后一搏。赌徒们的本性大都如此,不弄到两手空空的地步,谁也不肯善罢甘休。

不过,内行的人们也都心中有数。那些手儿们退了场,货可是都扔下了。也就是说,人虽然少了,钱却没少一点儿,而且都归了大堆儿,那力量也就越发显得集中了。皮夹克一伙是大赢家,口袋里的货自然增加了许许多多。而专为捧场而来的宋宽和钱和文,钱带得也不算少,还有赵小鬼儿这一把撒手锏尚未启用。显而易见,这应该是势均力敌的两面手儿了。狭路相逢,一场恶战已是不可避免。究竟鹿死谁手,看来一时还很难说。

末了,在由谁坐庄这一点上,双方发生了争执。

那一面手儿当中,皮夹克显然以老大自居,他第一个开口发话说:“这没啥说的,当然是由我们来坐庄了。”

“你们可是坐过好几回庄了,也别屁股长到板凳上不下来,该让我们坐一回庄了吧!”宋宽不肯让步,仍在坚持自己的说法,“皇帝还轮流做呐,就别说啥坐庄的事儿了。”

“这位大哥,你也是捧场来了,就别跟我争了,先让兄弟坐几把庄再说;过一会儿,兄弟可以拱手相让,好不好啊?”

“照这么说还行……也罢,就先让你们坐一庄好了。”

至此,宋宽也就乐得顺水推舟,爽快地把庄让了出去。他去坐了过门,赵小鬼儿坐了天门,抗门由另外两个散手儿去押。四个人分别占了三门,局面看上去也很可观。

也不知为什么,刚一坐下去,赵小鬼儿就开始怯场了。也是,毕竟做贼心虚,手艺再高,也难免有个闪失嘛。一旦被对方按住了手脖子,吃一点儿皮肉之苦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压根儿就没处诉冤去。也许是一种条件反射所致吧! 看到皮夹克那熊掌般的两只大手,他就一直在暗地里琢磨,那一对大巴掌扇到自个儿脸上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头几把牌,下注不大,自然也就没什么大输赢。其实这也很正常,双方都想看看局势,遛一遛点儿,所以表面上显得都很轻松。皮夹克似乎刻意而为,竟有一搭没一搭地盘问起赵小鬼儿来了:“兄弟,看着挺面生啊!”

“好说,好说,一回生两回熟嘛。”

“在哪儿落脚啊?”

“这是我表哥——”赵小鬼儿随手一指钱和文。

“在哪儿生根呢?”

“我家离这儿不远,过河就是了,往后哥们儿有机会过去,兄弟也好尽尽地主之谊。”

……

一问一答,只是一些赌场上的行话而已。应该说赵小鬼儿的回答还算得体,无可挑剔。但他本人却为此越发紧张起来,仿佛那一颗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上,再一张嘴就能吐出去似的。他一直觉得,皮夹克那一双锐利的鹰眼总在死死地盯着他,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一切。这不,还没等正式做那一路硬功活呐,他已经开始喘上粗气了。这也是他多年赌场生涯做下的病根,一到关键时刻,非大喘气不可,仿佛心也跳得格外厉害。心跳得再厉害也没什么,因为别人看不见也摸不着。可这大喘气就不行了,可以让对方听得一清二楚,等于把自个儿的那点儿底细全都抖搂给了人家,简直就是不打自招了嘛。

皮夹克把那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射到赵小鬼儿的脸上,嘴上不识闲,神惊鬼乍的,时不时地拿一些小话敲打敲打对方:“兄弟,我这个人眼里可不揉沙子,想跟我玩啥手腕儿,可别怪我不客气了呀!”

“这位大哥,咋还越说越远了呐,你看出兄弟有啥毛病了还是咋的呀?”赵小鬼儿只是怯怯地看瞟了皮夹克一眼,就把目光溜到一边去了。

“有没有毛病你自个儿比谁都清楚,要是等我替你看出来,那可就不这么跟你说话了。”

“你总这么疑神疑鬼的,咱们还玩不玩了呀?”

“玩,咋就不玩呢? 今儿个还非得玩出一个高低上下不可哪!”

说到这里,皮夹克自动让了位,改由光头坐下去执牌。

光头大咧咧地往那儿一坐,就耍开了嘴皮子:“喂,几位可得小心着点儿,看好了再下大注,我们可是换人了,赌场上有一句话说得好,叫做换手儿如磨刀啊!”

“哥们儿,都凭四张牌,谁怕谁呀!”赵小鬼儿嘻嘻一笑,不无调侃地说,“赌场上还有一句话呐,叫做换人不换点儿嘛,这一回还真得猛砸几注才行,你们就别指望喘上那口气来了吧!”

“哼,还说不准是谁喘不上来那口气来哪!”

“牤牛卵子,也就是让你们多提溜一会儿罢了。”

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如此一斗口,火气自然就上来了。赌场上,讲究个玩心眼儿,最忌讳的就是斗口。这种情形似乎有些反常,岂不知这也是赵小鬼儿的惯用伎俩之一,目的无非是替自己造一造声势而已。类似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他也曾遇到过不止一次了。一旦身临其境,他最喜欢采用的方式就是破釜沉舟,铤而走险。就算是用不上手艺,也大可一博嘛。真要赌输了,那是别人的钱,与他何干! 万一侥幸赢了,还能少下他的好处吗? 也就是说,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又何乐而不为呢?

赵小鬼儿一连下了三把大注,连个回头钱都没见着,让光头一股脑儿地都拿了过去。说来也怪,这工夫他反倒不大喘气了,露出一副轻轻松松的神态,仿佛如释重负一般。

一连三把牌,光头使出的都是“硬夺”绝招儿,四张牌满把全换,自然都是绝顶的大点儿,也就弄了个把把通吃,满山一划拉,钱都归了他庄家了。其实,他们这一面手儿当中,皮夹克是首领人物,高手儿却是光头,也就是所谓的“鬼”了。至于瓜皮帽嘛,不过是一个打打闹闹的保镖而已。从打开局,他们一直干得挺顺,也就没用光头伸手。现在到了最后关头,而且遇上了强硬的对手,这才把光头派上了用场。

到第四把牌上,赵小鬼儿终于发现了对方的破绽,可惜他刚刚有所表示,光头眼疾手快,眨眼之间,已强行将手里的四张扑克牌送了回去。

“好啊! 你敢跟哥们儿玩这一手儿绝户招儿,胆儿也太肥了吧!”宋宽也看明白了,“腾”地往起一站,“废话少说,照老规矩办事儿,把吃进的那些货统统给我们吐出来,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这话是你说的呀?”光头轻飘飘地开口反问。

“是啊!”

“你凭啥呀?”

“你做过活了,自个儿还不明白是咋回事儿吗?”

“说啥呐,说啥呐,你瞪大两只眼睛好好地看上一看……”光头响响地拍打着自己的一对巴掌,嗤地一笑,“捉奸要双,捉贼要赃,我这两只手可是干净着哪!”

“你把牌送回去了!”坐抗门的那个老头也帮了一句。

“你看见了呀?”

“当然看见了。”

“哪只眼睛看见的呀?”

“那还用说吗?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那好,弟兄们,给我动手,把他那两只死鱼眼睛给我挖出来当泡踩,看他还说不说看见的话了呀!”光头一拍炕沿,高声吆喝起来。

瓜皮帽亮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伸手揪住了老头的衣裳领子。皮夹克动作也不慢,帮着瓜皮帽把老头从炕上拖了下去,口中连连吆喝:“老东西,你是活腻歪了还是咋的呀? 多嘴多舌,光挖你那两只眼睛算是便宜你了,应该把你的舌头也割下来喂狗!”

一左一右两把匕首,同时在眼前晃来晃去,吓得老头死死地闭住双眼,大气儿都不敢喘,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局势突变,在场的人们几乎都惊呆了。这哪里是在赌钱,分明是要玩命嘛。赌场应该是一个很讲规矩的地方,凭的是点儿,斗的是输赢,怎么可以动刀子呢?这种场面,不要说宋宽他们了,就连那赵小鬼儿也从未见识过。怎么办呢? 和他们拼吗? 对方有备而来,手里都握着明晃晃的匕首,真要交了手,恐怕要吃大亏。俗话说得好,光棍儿不吃眼前亏呀! 可如果不拼,这一口气又怎么咽得下去呢?

宋宽在犹豫。

钱和文也在犹豫。

钱和文不只犹豫,也许还要多一层顾虑。不管咋说,这是在自个儿姐姐家中。万一拼个头破血流,两败俱伤,这个残局可怎么收拾?谁又能收拾得了啊?

这节骨眼儿上,原本一直端坐不动的光头站起身来,摆了摆手,示意皮夹克和瓜皮帽放开那个老头,又回身朝宋宽嘻嘻一笑,说:“大哥,你也坐下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几个人谁也开不得口,一点儿声响也没有,静得让人几乎喘不上气来。局面一时显得十分尴尬,分明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光头旁若无人地顾自把话说了下去:“过年吃豆腐渣——没啥,都消消气,压压火,咱们接着好好玩嘛。”

“还玩个啥呀!刀子都玩出来了,再玩下去,只怕要玩出人命来了吧!”老头把话说完,抬腿欲走。

“等等,你倒是说了个痛快,我还有话没说哪!”光头冷冷一笑,亮出腰间的匕首,上前拦住老头的去路,“玩出人命那倒未必,不过我这家巴什也不是吃素的,见见红,放放血,也说得过去,老东西,你身上的血是不是太多了,想往外放一放啊!”

“别……别……”老头原以为可以一走了之,一见无法脱身,也只好乖乖地坐了回去。

“这就对了嘛,哥们儿爷们儿好不容易凑到一块了,哪能说散就散了呢?那也对不住局东啊!人家远接近送,好酒好菜地待承咱们,你拍拍屁股说走就走,好意思吗?”光头顾自说着,大摇大摆地坐回庄家位置上去,皮笑肉不笑地冲抗门一摆手,说,“我看你俩也没多少货了,这一把就划拉划拉一股脑儿都押上吧!”又随手朝宋宽和赵小鬼儿一比划,“你俩专为捧场而来,押少了也不好看,一个人就先押上一千元吧!”

他娘的,押与不押,押多押少,都由他一个人信口开河,一锤定音了。谁听说过这种事情,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嘛。说来可笑,光头真还一本正经地推上了。那一副扑克牌,任凭他随意摆弄,大点儿自然归了他,又是个三门通吃的局面。

抗门的两个手儿掏光了身上的钱,倒是轻松得很,一起软绵绵地靠了墙。到了这一步上,宋宽和赵小鬼儿都看钱和文。钱和文别无他法可想,权宜之计也只能示意他俩往外掏钱。这叫什么?简直就是明抢硬夺嘛。如此三五把牌过后,他们也就让人家给洗劫一空了。

光头还挺会做戏,每一把牌上都一本正经地给红钱,而且只多不少。张三混子有点打怵,却又不敢不要,也只好硬着头皮一一接了过去。那情形,看着真是让人哭不得也笑不得。

临到末了,皮夹克喊了一声“撤退”,三个人同时起身离去。他们还使出了最后一招儿,在外面把房门给反锁上了。而后,听得院外一阵摩托车声轰然作响,渐去渐远,很快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43卖一个搭一个,这一回才叫个亏了老本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钱和文等人破门而出,手持棍棒追出老远,也是一无所获。其实,他们连人家的去向都无法弄得清楚,不管追出多远,也只能是白费力气而已。

几个人都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偏又无处发泄,只好怏怏而归。回到屋里一看,那情形让他们更如火上浇油一般,任谁也无法按捺得住了。

炕上,长拖拖地躺了两个人。一个是那老头,另一个是那年轻一点儿的。两个人方才一起押了抗门,自然也就一同遭了厄运。

“瞧瞧,这节骨眼儿上你俩挺的哪份尸啊!”钱和文一拍炕沿,当即发起火来,“也不说出去帮一把,好像就我们自个儿遭了殃似的,这叫个啥事儿呢?”

“告诉你,我们才不干那种傻狗撵飞禽的事儿哪!”老头翻身坐起,慢悠悠地开了口,“再又说了,我们也不能放着现成的卧兔不打,去打那跑兔啊! 那不成了舍近求远吗?”

“谁是跑兔? 谁又是卧兔啊?”

“那仨小子是那跑兔,你们就是卧兔。”

“你说这话是啥意思啊?”

“啥意思? 这还不是明情吗? 你们是放局的,我们是捧局的,出了乱子,我们不找你掌柜的找谁呀! 也没别的意思,你们得一五一十地包赔我们的经济损失,这话拿到哪儿都说得过去吧!”

那个年轻一点儿的不甘落后,也在一旁开口帮腔说:“就是,我们爷俩都商量好了,给我们拿上五千元,咱们就算一笔勾销,两来无事。”

“你俩行啊! 还真够横的了呀!”宋宽听了只是想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算忍住,“方才你俩这股劲头哪儿去了呀? 当着人家的面咋都尿了裤子呢?”

“谁好端端的拿着鸡蛋去撞石头啊! 是缺心眼儿还是怎么着啊! 跟你们说,我还想留下自个儿这条老命多活几天哪!”老头摇头晃脑,振振有词地说,“都说冤有头,债有主,打酒朝提瓶的要钱,这笔账不跟你们放局的掌柜算,我们还找谁去呀!”

“你瞎了眼吗? 没看见我们也让人家来了个洗劫一空吗?”钱和文急了,开口就骂了起来,“你们找我们有理了,我们找谁去呀!”

“你们爱找谁就找谁去,那是你们自个儿的事情,跟我们压根儿就说不着吧!”

“看来,咱们得找公安局去了吧!”张三混子一直没开口,这时一言既出,四座皆惊。不过,他本人倒很坦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一般,依旧侃侃而谈,“你们想过没有啊? 一旦咱们报了案,公安人员就得想办法为咱们破案,把那些钱给追回来,满天的云彩不就都散了吗? 他们那得叫抢劫罪,够判刑的了,咱们也好借此机会出一口恶气,这不就一举两得了吗?”

“也好,那就报案吧!”钱和文也没顾得上多想什么,一拍大腿说,“顺的好吃,横的难咽,哑巴亏咱们不能吃,这口气说啥也得出,是好是歹反正是豁出去了。”

宋宽犹犹豫豫地说:“私不举,官不究,一旦报了案,那就等于把咱们自个儿也给抖搂出去了,咱们能不能替自个儿洗出一个清身来,那可就两说着了呀!”

“我看没啥问题,咋说咱们也是受害者嘛。”张三混子说。

“可不,弄好了,还可以来个将功折罪哪!”钱和文高腔大嗓地说,“到了这种地步,咱们还怕他个啥,反正谁也别想闹个囫囵身子也就是了。”

听到这里,老头在一旁不阴不阳地笑了起来,说:“哥几个行啊! 戏演得不错嘛,耗子敢送上门去找猫,你们是不是存心送死去呀! 这种事儿听都没听说过,拿这一出戏吓唬谁呢? 想玩邪的没门儿,废话少说,今儿个不拿出钱来,咱们没完!”

说完,那一老一少又不约而同地把自个儿放倒在炕头上了。

钱和文也不再多说什么,当即打发外甥出去,先借上一辆摩托车,准备去公安派出所报案。这一回外甥办事儿倒还利落,不一会儿就把一辆摩托车推了回来,也不熄火,就放在院子里“突突”地响着,弄得人们心烦意乱,一个个坐立不安。

几个人临时在院里商量了一下,似乎都有一种进退两难之感,说到底这个大主意还真不咋好拿。张三混子不无惋惜地说:“我寻思着这么一说,能把那俩家伙吓跑,咱们也就万事大吉了,想不到他们不吃咱这一套啊!”

“那两个人不依不饶,简直就是逼着老寡妇出门子嘛,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好歹咱们先抢一个苦主当当,依我看这案该报。”宋宽想了想说。

“报! 为啥不报! 说啥也不能让那几个家伙逍遥法外呀!”钱和文终于下了决心,打发张三混子带上赵小鬼儿马上离开。这时他才发现,那个赵小鬼儿早已没了踪影,一定是自个儿提前溜之大吉了。不过溜了也好,也省得再操心经管他了。

而后,钱和文、宋宽、外甥一行三人,一同赶往公安派出所去。

也许是因为这一桩案件情况比较特殊,性质也比较严重,所长亲自出面接待了他们。在详细地询问了案情并做过笔录之后,所长当即拍板做出决定,派出得力干警,马上行动,先把那一伙人抓住再说。

一辆吉普车和两辆摩托车同时出发了。除了公安人员以外,钱和文他们也一同前往,以便配合这次行动。可惜得很,他们一行人绕了好大的一圈,几处交通要道一一查看到了,却也往返徒劳,甚至连一点点可疑的迹象都未曾发现。

后来,他们又去抓捕野猫。据外甥交待,那三个人就是一个绰号叫做野猫的家伙介绍给他的。

在野猫家里,他们依旧扑了个空。

而后返到外甥家里一看,那一老一少也已踪影全无了。

处处扑空,一行人难免有些大失所望,弄得所长也十分懊恼。钱和文有些过意不去,赶忙上前安慰说:“别急嘛,所长,这个野猫是本地人,还是容易抓到的,有了他,就不愁抓不到那三个人了。”

所长摆了摆手说:“这一只野猫,恐怕不大好找,他随便往哪儿一猫不动弹,要想找他,也就赶上大海捞针了。”

“那可咋办呢?”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早早晚晚总有他们落网的时候。”

“这么一耽搁,只怕就便宜他们了。”

“咋就便宜他们了,不要乱说好不好啊! 到底是你当所长还是我当所长啊?是你在主持破案还是我在主持破案啊?我提醒你,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所长冷冰冰地说出这一番话来,脸色竟也为之一变,看着阴沉沉的,叫人格外心寒。

回到派出所之后,审讯重新开始。所长依旧亲自问话,口中虽然不无调侃,却也明显地透露出几分威严:“很好,你们能够做到主动投案自首,我们会考虑给予从宽处理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也是政府的一贯方针政策嘛。”

“所长,你可千万别搞错了呀!”钱和文惊得一下子跳起老高,叫道,“我们不是投案自首,是专为报案而来的呀!”

“你急个什么呀?坐下,坐下…… 听我给你解释嘛,这是相关的两宗案件,一个是持刀强抢案,案犯现已在逃,另一个则是聚众赌博案,你们三个有一个算一个不冤枉吧!所以我才说你们既是报案,也是投案自首嘛。”

至此,三个人被一并关进了一间拘押室,听候处置。

事情急转直下,一下子弄到了这步田地,可谓始料不及。三个人都觉得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一铁的现实。公安派出所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毕竟是国家的一级执法机关嘛。

钱和文看着外甥,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忍不住开口盘问开了:“你说,是那个野猫找的你,还是你找的野猫啊?”

“是我找的野猫……”外甥怯生生地说。

“你跟野猫都说了些啥呀?”

“我就说打算放一场局,平一平坑,请他出面帮我个忙。”

“还有呢?”

“我……我也提到了你,河湾村出了名的大手儿嘛,货多得很,人又土鳖,应该挺好弄的吧!”

“你小子咋这么说呢?”

“不这么忽悠他们,谁肯来捧场呀?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请得动人家呀!”

钱和文气得够呛,连连拍打着自己的大腿,恨恨地说:“你呀!你呀!你哪儿来的这么一套屁嗑儿,这不等于把你舅给卖了吗? 这可倒好,请神容易送神难,自个儿整治自个儿,不光把我弄深坑里去了,连你宋大舅也给搭上了,卖一个搭一个,这一回才叫个亏了老本哪!”

外甥吭哧半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和文,你就别说那么多了吧 !”宋宽在一旁开了口,“今儿个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赶那节骨眼儿上,真要当场撂倒两个,事情可就闹大发了呀! 还有呐,也多亏你早早地发话,安排姐姐找地方睡觉去了,要是让她赶上那个场面,还不得吓她个好歹的,那就更不值得了呀!”

“可不是咋的。”

一会儿的工夫,公安派出所的处理意见就下来了。说来倒也简单得很,每人罚款一千元,立即打发一个人回去取款,另外两个人留在这里当做抵押。当然这两个人也不能闲着,必须把那些参与赌博的人员一一列举出来。

不过,在打发谁回去取款的这件事情上,他们的意见发生了分歧。到了这一步田地,其实也别无选择,只能是打发外甥回去,取那一笔现成的红钱,以解燃眉之急了。

钱和文发了话,外甥却哼哼唧唧地不愿意动地方,支支吾吾地说:“舅,那一点儿红钱怕是不够用吧!”

“怎么不够! 你当我心里没个准数还是咋的呀?”

“那……”

“你也不用犯难,先把钱取过来用上,别的事情过后再说,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瞻前顾后的干啥呀!”

“我……”

“你就啥也别说了,还是赶紧动身上路吧!”

钱和文瞪起眼睛,一再催促。外甥虽不怎么情愿,至此也只好动身上路了。


44好不容易上庙烧一回香,还偏偏赶上佛爷掉腚


也不知为什么,从打坐下之后,钱和文就一直在笑。先是不出声地笑,后来就渐渐地笑出了声音,最后竟变成了哈哈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莫名其妙,一时间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宋宽看着有些纳闷,张三混子更是摸不着个头脑。两个人四目相对之余,又一起频频摇头,谁也无法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特别是小柱子,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一直盯住爸爸不放,就像是突然间不认识了似的。

此刻,他们几个人是在钱和文家中。

片刻之后,钱和文终于止住了笑声,他叫过小柱子,问:“儿子,你妈呢?”

“爸,我妈早上起来就出去了呀!”小柱子似乎连脸都没顾得上洗,这时一边揉搓着眼睛,一边怯怯地回答着爸爸。

“她没说上哪儿去吗?”

“说了,要上公安派出所看你去。”

“她就那么走了,也没说给你做一点儿饭吃?”

“没有。”

“你不饿吗?”

“咋就不饿! 这工夫肚子正一门儿叫唤哪!”

钱和文揎拳捋袖,准备动手做饭,嘴上嘟嘟囔囔地说:“那好,爸这就动手给你做好吃的,你来帮爸爸的忙,也烧一把火。”

“哎——”小柱子显得格外懂事儿,动作也麻利得很。

看那情形,就好像过了今天没明天似的。这一顿饭,钱和文可是下了血本,什么好吃做什么,不留一点儿后手儿。临到末了,还真的把个桌面搞得挺丰盛,看上去蛮像那么回事儿似的。

小柱子自个儿端了饭菜到一边去吃,三个大人放好了炕桌,也就团团围坐在一起了。他们各忙各的,抡圆了筷子吃菜,敞开了嘴巴喝酒。但有一点却与以往大不相同,三个人只是闷头吃喝,很少开口讲话。也许因为心情都不大好,一个个也就懒得开口了。

直到各自填饱了肚子,酒也喝了个八九不离十,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对那酒和菜不再感兴趣了,这才打开了话匣子。

坐在自家炕头上,第一个开口的当然还是钱和文。他一开口,就指点着张三混子的鼻尖笑骂起来:“他娘的,还是你小子便宜,没去蹲那一夜班房,遭那一宿洋罪啊!”

“这事儿弄的,谁也没想到不是。”张三混子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态,长长地叹一口气说。

“咋就没想到,头一个张罗报案的可是你张三混子呀!”

“我……我那不过是虚晃一枪,只是吓唬吓唬那两个家伙嘛。”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整得闹心巴拉的, 三混子,你倒是说说看,人生在世,最大的幸福是个啥呢?”

“那还用说,就是有钱呗,手里有了硬货,也就啥啥都有了不是。”

“不对! 告诉你,坐了一夜班房,我才明白过来,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自由,要是没了自由,就如同那小鸟进了笼子一样,实在没法儿活呀! 大哥,你说是不是啊?”

说到这里,钱和文把目光转到了宋宽脸上。他注意到从一开始宋宽就很少开口讲话,情绪一直低落得很。有人发问,宋宽也就无法继续保持缄默。未曾开口,他先笑了一下,却笑得十分勉强,说:“老三,你说得有道理,我听了倒是挺开窍的,人呐,一旦进了班房,那就啥都不用寻思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简直就是生不如死啊!”

“唉,说起来都怪我那外甥,他要是早早地把罚款送进公安派出所,咱哥俩也就不用遭那么多的洋罪了,也不知他安的啥心,半路上还拐到我这儿来了,惊动了他舅妈,这小子,往后我饶不了他——唉,宋大哥,这一回都是为了兄弟,让你受了牵连,赌场上遭劫无法还手,派出所里挨罚无话可说,咱哥俩可算是横垄地拉磙子——一步一个坎啊!”

“老三,也没啥大不了的,这一回就算是咱哥们儿花钱买个见识好了。”

两人越说越伤感,弄得气氛很是沉闷。张三混子在一旁很想调侃两句,调节一下气氛,一时却又无从开口。恰在此时,房门大开,陆山青踢踢踏踏地走了进来。

钱和文一见,赶忙起身相迎:“是二哥来了,赶紧上桌喝酒。”

“大哥也在,这倒正好……”陆山青抬腿坐下,看了一眼宋宽,又把目光落在钱和文脸上,吞吞吐吐地说:“我正想找你们哥俩呐,却又不好意思登门……”

“二哥,有啥事儿吗?”不等宋宽开口,钱和文抢先开口发问。

“这一趟干得咋样啊?”

“就别提了,这下整深坑里去了,那一万元钱说啥也圆不上脸了呀!”

“那可咋办呢?”

“不能往后缓一缓吗?”

“不行啊!上头正要查账,我的亏空不小,实在周转不开,一时半会儿地没法儿支撑下去呀!”

“既是这样,二哥,你也不必犯难,我一定想办法,抓紧还上也就是了。”

“啧啧,这可是咋搞的呢?”张三混子把一只巴掌扬起老高,一下一下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也不知他是有意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呐,还是在虚张声势地表示同情,巴巴地说:“破船偏遇顶头风,事情都赶到一块了,这口气还真不大好喘哪!”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们给我说说,咱们不是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嘛,怎么还会弄出这么大的闪失来呢?”

陆山青精明得很,料到其中必有蹊跷,表情已变得极为诧异。

钱和文看宋宽,宋宽看钱和文,一时间两人竟谁也开不得口。这一下让张三混子逮着了表现自己的机会,当即开口讲述起来。那一种轻飘飘的口吻,就如同在讲述一个极具惊险色彩的故事一般,起伏跌宕,足以令人荡气回肠。一番话讲述完毕,惊得陆山青瞪圆了双眼,啧啧连声地说:“还从来没听说有这种事情呐,赌场上遭了劫,这也太倒霉了吧!”

“可不。”张三混子努力做出一脸苦相,频频摇头说。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事儿谁摊上了也没办法,咱们只好自认倒霉,也就别再着急上火了。”陆山青转向钱和文劝慰着。

“眼下只能这样了,二哥,我们帮不上你,也不能扯拉你,那笔钱一定尽快给你圆上就是了。”钱和文赶忙开口表态,当即拍了胸膛。

“老三从来就是一个宁可身受苦,不让脸发烧的红脖子汉,难道二哥还信不过你吗? 只是这笔钱的数目不算小,钱财可是硬头货呀!”陆山青忧心忡忡地说。

“老二尽管放心,这不还有我嘛,赶在这种节骨眼儿上,谁也不能抄起双手看笑话就是,咋说咱们也是哥们儿一场嘛。”宋宽在一旁也开口帮腔。

“那好,话就说到这儿了,我还有事儿,得先走一步了。”陆山青一口干了杯中酒,一刻也不耽搁,当即起身告辞了。

钱和文把陆山青一直送出院去,他返回屋内时,正赶上张三混子也下了炕,准备抬腿出门,忙问:“三混子,你也走啊?”

“你们哥俩慢慢喝着,我也得回去看看了,家里还有事儿呐,失陪了。”张三混子点头哈腰地说。

“三混子,你是属狗的,吃饱了肚子就走,倒是没忘了摇晃摇晃尾巴,行啊!”宋宽笑了起来,说:“我们哥俩又不用你来帮钱,你可是急着跑个啥呀!”

“宋大哥,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呀!”张三混子赶忙回身替自己辩解,比比划划地说,“你们求到兄弟头上,那说明你们看得起我,只可惜兄弟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帮不上你们的忙了。”

“你呀! 就别说啥废话了吧!”钱和文听得不耐烦了,把手一摆说,“我们哥俩能死能托生,就不劳你费心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别让那马鸽子把野汉子招进了家门,那可就有你的好戏看了。”

“那个贱货,早走得远远的了,眼不见心不烦,她爱咋的就咋的吧!”

“那你还急着回去干啥呀?”

张三混子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嘻”地一笑,一溜烟似的跑走了。

“哈——”

蓦地,钱和文再一次发出了笑声。那笑声响亮悠长,却又时断时续,忽高忽低。宋宽听得很不受用,心里竟然有些发毛,浑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他真的弄不明白,这位三弟到底是怎么了呀!

过了好一阵,钱和文的笑声终于戛然而止。他去添了菜,又续了酒,然后拉着宋宽重新入了座,说:“大哥,你看看,不该走的走了,该走的也走了,光剩下咱们哥俩了,让他们一搅和,酒没喝好,话没说透,那个不算,咱们重喝,你看好不好呢?”

“老三,你没啥事儿吧?”宋宽赔着小心问。

“大哥,你尽管放心,我没啥事儿,也就是心里难受,想多喝点儿酒罢了。”

“也好,那咱就重喝,喝醉了又算个啥! 也没别的,今儿个非来个一醉解千愁不可!”

“愁个啥呀! 喝酒才是真格儿的呐,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明朝是与非,这话说得多好啊!”

“就是,喝!”

“喝着!”

这一回,他们索性不再用杯,而是改用大碗了。各自倒上了满满的一碗酒,一口接一口地往肚子里灌。酒下得挺猛,菜却很少吃。彼此之间也毫不推让,都惟恐比对方少喝一点似的。不一会儿工夫,两个酒碗同时都见了底。

钱和文醉意渐浓,终于愁眉苦脸地开了口:“宋大哥,你想过没有哇,眼下还有一桩闹心事儿呐,人家第一书记和主任大哥对咱们那么好,咱们也红口白牙地答应了人家不再参与赌博,没想到又弄出这么大的一场乱子,一旦让他们知道了这码事儿,咱们这一张脸可往哪儿搁呀!”

“那倒也是,要搁以前,咱们蛮可以不在乎这个,可现在咱得要这张老脸哪!”宋宽显得也很懊恼。

“这可咋办呢?”

“也没别的办法,把张三混子的嘴巴封住,再把老二的钱还上,先平了这码事儿再说,千万不能露出一点儿风去呀!”

“钱,我会想办法的。”

“也都想想办法,我还欠你不少哪!”

“大哥,你别犯难。”

“咱哥俩谁跟谁呀! 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嘛。”

“也只能这样了,好汉子就怕短人家的,再说陆二哥那是一笔公款,耽搁不得,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还上他呀!”

“这事儿不大好办呐,数目不小,又不容空儿,一时半会儿的还真不咋好张罗……”宋宽打量着钱和文,连连摇头不止,“老三,你打算咋办呢?

钱和文未曾开口,先怅怅地叹息了一声,说:“唉——也没别的办法可想,只能是出去找找门路了,在河湾村我是求借无门了,他娘的也真是奇了怪了,不耍钱那咱,跟谁挪挪借借,还行,这一耍上钱,谁见了你都躲,还没等你张嘴呐,他那里先把门封死,就好像咱借到手不还了似的,你说气人不气人哪!”

“你生那闲气干啥呀? 耍钱人嘛,也不说办个正经事情,人家谁还信得过你呀!”

“还是那一句老话说得好,求谁也不如求自己,自个儿的梦还得自个儿圆哪!”

“嗐,我也只能是舍出这一张老脸来,出去求求借借了,一时也没别的办法好想。”

“大哥,你可是有一个现成的办法……”钱和文连连眨巴着眼睛,神神秘秘地说。

宋宽一脸不解地看着钱和文,当即开口反问:“我能有啥现成的办法啊?”

“你赶紧张罗着给小凤找婆家呀! 那可是一个大钱垛,彩礼一过,啥问题都解决了。”

“老三,你可别乱说,小心让外人听去了,说咱哥们儿啥也不是,一个大钱也不值了。”

“这不是没外人嘛。”

“我跟你说,别说小凤眼下没找婆家,就是找了婆家,也和咱们无关,那一笔彩礼钱说啥也到不了咱的手里,压根儿就指望不上。”

“那咋的,你就白白地养活她们娘俩呀? 小凤也老大不小的了,找得婆家了,没头没脑地念的什么书呀!”

宋宽似乎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朝钱和文连连摆手,说:“老三,别说那些没用处的了,大哥越听心越烦,那码事儿不归咱们管,还是多操心自个儿的麻烦事儿吧! 唉——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能砸了脚后跟,这一回算是倒霉透顶了呀!”

“可不,咱们好不容易上庙烧一回香,咋还偏偏赶上佛爷掉腚了呢?”

话说到这里,钱和文立时谈兴大减,再也开不得口。很自然地,他又想到了一去不回的女人,于是有意无意地转了话题:“你说也是怪事儿一桩,这个李冬梅咋磨蹭到这咱还不知道回来呢?”


45一旦决定回去,她反倒生出一种归心似箭之感了


那一刻里,李冬梅几乎惊得呆住了。

她和儿子睡得正香,忽听得有人叫门,赶忙披衣而起,乍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男人回来了呐。仔细一听,却是外甥在急吼吼地叫门,她禁不住心头一阵“怦怦”狂跳。当时就预感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乱子,而且非同小可。以往,男人到外面去赌,也有半路上打发人回来找她的时候,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输到场上了,只是派人回来取钱而已。这一次情形却与以往迥然有别,就算是他输光了自个儿的钱,毕竟知道自己家里一无所有,还会派人回来取钱吗? 况且,这专程而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外甥,也就是这一场局的东家了,应该算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了吧!弄到局东亲自出面的地步,问题的严重性也应该可想而知了。

女人心里七上八下地打开了房门,把外甥迎进屋来。灯光下,外甥的一张瘦长脸已是惨白如纸,颤颤地开了口,颠三倒四地讲出事情的始末。不等听完,女人几乎吓得昏了过去。天呐,这才叫个瘸子扭秧歌——一步不赶点儿,步步不赶点儿呐。这一回可好,弄出一个天大的窟窿,把一个大活人给搭了进去,还得拿出一大笔罚款去,生生是闹了个一枪俩眼儿嘛。这一口气怎么喘得上来?往后这日子还怎么个过法儿啊?

“舅妈,你赶紧想出个办法吧! 人还在公安派出所里押着呐,拿不到钱,人家是不会放人的,要是给送到上边去,那就更糟糕了呀!”外甥心里只想着这一件事情,在一旁开口催促上了。

“能有啥办法可想啊? 那叫三千元哪! 可不是仨瓜俩枣的事情,都够一个小人家过上半年的了,我又没开着银行,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儿给他弄钱去呀!”

“也没别的办法可想,井里没有河里淘,东家不行找西家嘛。”

“我一个妇道人家,从没和人家办过钱财事情,这种事儿找我也没辙呀!”

“那……那可咋办呢?”

“也不难办! 你回去告诉那个派出所长,人在他们手里,要钱没有,要押要送随他们的便好了。”

“要不,我到宋宽家里看看,兴许能有个办法,没多还有少呐,凑上多少是多少嘛。”外甥心急火燎地转身欲走。

李冬梅抢上一步,叉开双臂拦住外甥的去路:“你呐,趁早别打这个主意,别说他家没啥余钱,就算是有你也拿不出来,赶紧另想办法得了。”

“那……我是没啥法儿可想了。”

“你舅到底是咋说的呀?”

“这……”外甥当即困窘已极,再也无话可说了。

从公安派出所出来之后,外甥替自己想到了两个办法。这第一个办法就是来河湾村走上一趟,让这两家出一笔钱,拿到多少是多少,总比一点儿不出强一些。说句心里话,他可不想把三千元的担子都撂到自个肩上,那未免太沉重了。弄不好,自己这一场局就等于白放了,搭上辛苦不说,那一屁股饥荒自个儿可怎么个弹弄法儿啊?

可惜,他这第一个办法并未奏效。

他的第二个办法也很简单,就是三十六计,一走为上了。纵然有天大的事情,撒开两腿跑得远远的,一切也就化为乌有了。就算是受一点颠沛流离之苦,也总比把那白花花的钞票拿给人家要强得多了。

不过,想到关押在公安派出所里的舅舅,他终归还是有些犹豫,只好赶回去和妈妈商量了。在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通臭骂之后,他只好心疼肝疼地揣上三千元钱,连夜赶往公安派出所去。幸亏有那辆摩托车代步,要不,来来回回地不跑断他那两条麻秆腿才怪了哪!

外甥走后,李冬梅却是再也无法入睡了。

女人的心,已经成了一团乱线,一时半会儿地再也无法替自己理出一个头绪来了。别看她嘴上说不管,说什么任凭派出所处置,心里边却不知如何牵挂着呐。说几句硬话容易,不过是痛快一下自己的嘴巴而已。而那一种如同百爪挠心般的折磨,却实实在在让自己无法忍受。

捱到天亮,女人早早地起了炕,也顾不上跟小柱子解释什么,只是说了声去公安派出所,就一个人骑上自行车悄悄地上路了。女人走的是那条大路,钱和文与宋宽两人徒步而回,就近走了小路,所以双方未能相遇。

女人赶到公安派出所一打听,才知道人已经给放了。自个儿白跑了一趟不说,几个公安人员还有一通盘问,让她尴尬至极,难以下台,心里也就增添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怨怼。好嘛,人家甩手一走,成了没事儿人,自个儿倒不识好歹,跑到这里丢人现眼来了,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怨怼之余,她忽地生出了一个主意,骑上自行车,径自拐到自个儿的娘家去了。

每一次回来住娘家,两位老人家都要十分关切地问及钱和文的近况,而且大都是还赌不赌了呀?输没输钱呢?诸如此类等等。可怜天下父母心,时时牵挂儿女,既忧心忡忡,又无可奈何,那种场面往往让她无法面对。她苦于无话可说,只能在表面上遮遮掩掩而已,从不敢开口说明真相。

按说一个已嫁之女,在婆家受了委屈,回到娘家吐出自己的一肚子苦水,似乎也是一种发泄。能够一吐为快,也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慰藉嘛。然而可惜得很,她竟然连这样一种权利也被剥夺了。而那个剥夺者并非他人,恰恰是她自己。平心而论,这岂不是太残酷了吗?

这一次,李冬梅耐住性子,稳稳当当地住了下来。还没等住上一周,妈妈再也沉不住气,索性开口盘问起女儿来了,终于引发了母女之间的一次长谈:

“冬梅,你还打算接着住下去呀?”

“咋的,当妈的这是要赶自己的女儿出门吗?”

“是不是家里出啥事儿了,你还瞒着自个儿的老妈干啥呀?”

“妈,也没啥事儿,就是闹了一点计较……”

“到底是为啥呀?”

“居家过日子,还能有啥大不了的事儿,也就是话赶话,一时说翻了脸罢了。”

“不会是因为他耍钱的事儿吧?”

“不是,不是……”

“那吵归吵,闹归闹,日子不是还得接着往下过吗? 你一赌气就把家扔下不管不顾了,那又怎么可以呢?”

李冬梅沉吟有顷,恨恨地开口说:“咋不可以! 我就是要把家扔给他,也好让他尝一尝没有女人的滋味,这些年尽当甩手掌柜的了,惯得他把这个家都不当一回事儿了,这个毛病得给他改一改了呀!”

“你不心疼他可以,可还有小柱子呐,他一个男人家,做不出可口的饭菜,孩子能吃得惯吗? 这糊弄肚子的事情,一天两天还行,日久天长,那是要伤身子骨的,大人还没什么,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扛得住折腾呐,可小孩子不行,营养上不去,耽误了生长发育,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啊! 还有呐,家里养的那些张口物,他们爷俩能给你经管上去吗? 一时照顾不到,那也是个不小的损失吧!”妈妈似已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把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

“妈,看你,咋还越说越大发了哪!”李冬梅禁不住笑了起来。她笑得有些勉强,显得很不自然。这些日子里,在家人面前她只能是强颜欢笑而已。虽然这很难为自己,但她只能勉为其难地如此去做。

妈妈却笑不出来,那一张饱经沧桑的面孔上仍是一副严肃已极的表情,苦口婆心地说:“孩子,你就别再给我演戏了,知女莫若母,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妈妈,我看,你是不好意思回去了,也罢,明天我去送你吧!”

“不,你千万别去送我,一去一回,够折腾人的了,你这么大的年纪,又何苦来哪!”

“那就捎个信过去,让他上门来接你好了。”

“也用不着。”

“那咋办呢?”

“得了,得了,还是我自个儿回去吧!”

李冬梅终于吐了口,同意回去了。她应该承认,妈妈的那些话很有道理,几乎无可辩驳。而且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呐,母女俩心照不宣,彼此未曾出口。说到底,她更为牵挂的还是自己的男人。这一次惹下如此之大的乱子,他自个儿怎么承受得了,又有什么办法应付呢? 想到这一切,女人又怎么放心得下呀!

说来也怪,一旦决定回去,她反倒生出一种归心似箭之感了。


46两口子没有隔夜之仇,你就别再生我的气了


乍一进家门,不能不让李冬梅多少感到有些意外。

看上去,家中情形一如往日,简直正常得很。

猪圈里,两头肥猪喂得饱饱的,老老实实地趴在圈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哼哼唧唧,那声音无形中透露出一种自娱自乐的味道。那条大黑狗趴在房檐下,双眼瞪得溜圆,在忠实地履行着守卫门户的职责。只有那些鸡鸭鹅们显得不够安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咕咕嘎嘎,叫成了一片,虽然有些喧闹,看上去却也颇有生活气息。

这中间,最让她感到意外的还是自己的男人。

钱和文那一身打扮显得很是利落,从上到下,几乎无可挑剔。特别是那一张脸,刮得一干二净,虽然显出几分消瘦,给人的感觉反倒比往日里精神了许多。

这一切,都让女人为之纳罕不已。只是她心里还憋着一股火气,不想马上开口问及男人而已。她一直在煞费苦心地暗自揣摸着,却无论如何也寻找不到一个能够令自己为之释疑的答案。

晚饭时,夫妇俩似乎没什么话可以交谈。男人几次开口搭讪,都被女人的一副冷面孔逼住,只能是心虚气短地欲言又止而已。到了晚上,毕竟小别胜新婚,男人显得有些急不可待,早早地过来与女人亲热。女人无法抗拒那一种软磨硬泡,也只好半推半就地接纳了他。

过后,钱和文主动地开口示好,赔着笑脸说:“冬梅,都说两口子没有隔夜之仇,你就别再生我的气了,行吗?”

“我才不生你的气呐,往后你是你,我是我,各干各的好了,哪怕你把天捅出个大窟窿呐,又能关我什么事儿啊!”李冬梅仍是一副余怒未息的腔调。

“告诉你吧! 我把钱赢回来了。”

“没脸! 你又去赌了呀?”

“不赌咋办呢? 咱也没有别的来钱道儿啊!”

“你真的赢了吗?”

“那可不!”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沓子钞票,在手上掂了又掂,而后放到了女人面前,“你上眼瞧瞧,这个数字还不算小吧?”

女人瞟了一眼那些钞票,心里有几分高兴,脸上却仍是一团冷漠:“哼,你赶紧拿一边去,我不稀罕!”

“你呀! 就这一点不好,输了你受不住,赢了你也不高兴,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问你,啥时候赢到手的呀?”

“这都三四天了。”

“那你为啥不早早地给陆二哥送回去呀? 人家正等着这笔钱填补窟窿哪!”

“我去过两趟了,人也没见上一个,我给谁去呀!”

“那好,明天一早,我把钱给人家送回去。”

“行啊! 那就辛苦你一回吧!”说到这里,男人似乎有意岔开了话题,“你知道吗? 这些日子可是把我急坏了,差一点儿就要张罗卖房子了,又一寻思,这房子也值不了几个大钱呐,顶不了啥事儿,反倒是弄得一家三口没个窝了。”

“你敢! 那还不如把我给卖了哪!”李冬梅扬起一只巴掌,重重地落在男人的后背上。

钱和文嘻嘻一笑,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女人:“说啥呐,说啥呐,那我哪儿舍得呀!”


47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次日一早,李冬梅来到了陆家,受到一番热情接待。

“二嫂,我是专程过来还钱的呀!”李冬梅开门见山地说到了正题,从口袋里取出那厚厚的一沓票子,递到吴玉颖的手上,“喏,你先过一过数。”

“啧啧,费那二遍事儿干啥呀! 应该错不了吧!”吴玉颖顿时喜上眉梢,接过钞票,只瞟了一眼,就收了起来,“你二哥早就说过了,能还多少就还多少,真没想到老三一下子都给还上了,这一回可是帮了你二哥的大忙啊!”

“二嫂,你千万别这么说!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情,这算得上什么帮忙啊!”

“冬梅,没听人家说嘛,借米能下锅,要米下不了锅,要得了有要不了无嘛,还不上谁也没啥法子不是,可真要是还不上的话,也就把你二哥给坑大发了呀!”

“二哥的情况到底咋样了呀?”

“账还在查着呐,一天到晚,弄得他连个回家吃饭的工夫都没有,都是镇上财政所里来的专业人员,一个个正经严格着哪!”

“没有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查就查吧,怕他个啥呀?”

“话是这么说,可你二哥账目上毕竟有亏空,这几日里再不想办法把钱给堵上,只怕就要破豆包露馅儿了,这不,我出去跑了好几天,也没张罗回几个钱来,唉,可是愁死个人了——哎,冬梅,我倒忘了问你,和文一下子打哪儿弄来这么的多钱呢?”

“嗐,除了去赌,他还能有啥财路啊!”

吴玉颖瞪圆双眼,颇感兴趣地问:“那宋大哥赢了多少啊?”

“他跟我说宋大哥没上局,这一笔钱是他自个儿去赢回来的。”李冬梅连连摇头说。

“不对吧! 他们哥俩从来都是枣木棒槌——天生一对,压根儿就没有个拆帮的时候,按说有和文赢的,哪能没有宋大哥赢的呢?”

“那也难说。”

“让我说呀! 还是老三够哥们儿意思,赶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新账旧账一把还齐,也不知宋大哥到底是咋想的,一日日没事儿人似的,就那么心安理得地不管别人死活……”吴玉颖略一沉吟,又转了话题,“话说回来,他比老三的财路还多呐,你还不知道吧? 听说他家小凤正张罗着找婆家呐,那一笔彩礼钱自然少不了,总可以拿出来应一应急嘛。”

李冬梅颇感愕然,忙问:“小凤找了婆家! 我咋没听说呢?”

“你刚回来,上哪儿听说去呀!”

“那个小凤不是一门儿心思要考大学吗? 自个儿咋又半道上改变主意了呢?”

“哼,别说考得上考不上还两说着,就算是考上了,谁又能来供养她呀! 宋大哥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顾得上让一个拖油瓶的女儿去上一回大学吗? 那种事情想都不要想了吧!”

“也是。”

“那不是明情嘛。”

李冬梅咯咯一笑,说:“二嫂,听你说得挺明白,自个儿咋就拿着明白使糊涂哪!”

“这话咋说呢?”

“就算那个小凤姑娘真的找了婆家,那一笔彩礼钱也到不了咱宋大哥的手里,只怕他压根儿就指望不上吧!”

“咋就指望不上? 这头儿都要火上房了,就算是挪用一把,拿过来应一应急总可以了吧!”吴玉颖话头一顿,一把拉住李冬梅,“哎,我说冬梅,二嫂想求你帮个忙,你看行不?”

“求我能办个啥事儿啊?”

“你替我到宋大哥那里走一趟,一来打听打听他家的情况,二来也把山青的处境跟他学说学说。”

“你这不等于让我替你要账去嘛,这个忙我可帮不上,还是你自个儿去吧!”

“我去多不好看,你去最相当了,不显山不露水的,拐弯抹角地那么一说,不就完事儿了嘛。”

“不去,我可不去。”

吴玉颖急得不行,脸色竟也为之一变,说:“冬梅,你到底去不去呀?是不是还等着我给你磕上一个,你才能答应我呀!”

李冬梅颇感为难,左思右想之后,也只好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好吧! 这两天我也正想着去宋大哥家里看望一下,就当是顺便给你问问好了。”


48 压根儿就没啥局了,他可上哪儿去赢钱啊


正所谓无风不起浪,河湾村有关小凤的一些传闻并无失实之处。这小女子确已订了亲,而且正在操办结婚事宜。速度如此之快,简直可以让村人们为之咋舌不已了。

说来话长,小凤姑娘自打进入高二以后,情感方面的事情就一直在纠缠着她,困扰着她。这种事情也许不好过于责怪那些男孩子们,只能怪她本人长得太出色了。她天生丽质,本就是一个俏女子,加之女大十八变,进入豆蔻年华之后,越发出落得靓丽超群,又怎能不惹人注目,落得个人见人爱呢?

本来,小凤还是一个很有志向的女孩子,心高气傲,不甘沉沦。她也曾不止一次地设计过自己的远大人生,无非是经过一番努力学习,考入高等学府,打造自己,而后再去大都市里寻找自己的发展途径,进而创造辉煌,完善自我,如此方可谓不负此生。少年丧父,这是她的一种大不幸,她一直为自己的命运多舛感到悲哀。悲哀之余,她并不想就此消沉下去,屈从于命运的摆布。她要抗争,她要奋斗,试图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读书求学,是她替自己选择的惟一途径。知识是什么呀? 那应该是人生最重要的资本之一。一旦拥有了这种宝贵的资本,可以走遍天下,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从小学读到初中,直至进入高中,可以说,她在学习方面一直都是相当刻苦努力的。直到后来,那些男孩子们一个又一个地相继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这一情形让她颇有感触,恰如混沌初开一般,竟于不经意间明白了另外一个道理——人生资本也可以有许许多多的诠释,不可同日而语。作为一个女人而言,天生丽质也是一种资本嘛。这种资本既是上苍恩赐的,也是与生俱来的,迥然不同于其他种类的人生资本,诸如学识、财富、地位、权力等等,大都可以在后天的努力当中获取。换一句话说,上苍所赐予的这种资本是许多女人一生都无法获取的。仅此一点,就足以令她们自惭形秽望尘莫及了呀!

至此,小凤开始为自己那一张漂亮的脸蛋沾沾自喜,并进而生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骄矜之感。

在与一些男孩子们有过交往之后,小凤也就渐渐地看轻他们了。唉,这一干小男人们,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些准男子汉罢了。一个个乳臭未干,却又喜欢自命不凡。明明自己胸无点墨,偏又乐于咬文嚼字,谈情说爱,充其量只是附庸风雅无病呻吟而已,读来常有一种味同嚼蜡之感。小凤明白得很,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绝不应该仅仅如此而已。他应该有一个高高大大的形象,像一座山峰那样伟岸挺拔;他应该有一个宽广坦荡的胸怀,堪为自己人生那一处永远的港湾。否则,又怎么可以轻易地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他呢?

可想而知,那些可怜的小男生们,一个个都在小凤这里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当他们终于明白那不过是一场游戏后,纷纷懊悔不迭,酸溜溜地败下阵去。小凤往往会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去怜悯他们一下——千万不要怪我,谁让你们喜欢拈花惹草自作多情了呢?

小凤的第一次高考,几经努力之后,终于以失败而告终。

对此,小女子也曾有过一段时间的悲观状态,却并未很好地反思一下自己。就在妈妈劝她重新走入学校,再去补习一年的时候,有人为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值得一提的是这个男朋友的条件蛮好,在县城工作,任某局的副局长,家中既有住房,又具备雄厚的经济基础。自打离异之后,这位副局长立志要寻觅一个绝色女子,以安抚自己那一颗受过伤害的心灵。有此初衷,自然也就看中了小凤。

乍一开始,小凤还多少有些犹豫。她在反复斟酌着,到底应该嫁人还是继续求学。说也巧,就在她左右为难无所适从之际,钱和文与宋宽两人摊上了那一码窝囊事儿。这一打击如同祸从天降一般,一下子促使小凤下了最后的决心。她清楚得很,别说她还不一定考得上大学,就算她考得上,只怕也没有人能供得起她了。如此一门难得的亲事,对她来说,不失为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也可谓求之不得了。

时至今日,那一条现成的道路于她确很相宜,她似乎也已别无选择了。

在母女二人准备动身去县城之前,她们和宋宽也曾有过一次交涉,可惜谈得并不愉快,双方还差一点儿吵了起来。

小凤几经斟酌,说出的话还算客气一些:“叔,我们娘俩就要走了,你自个儿留在家里,往后可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呀!”

“咋的呀? 你妈也跟你一起去呀?”宋宽乍一听很觉诧异。

“是啊! 妈妈离不开我,我呐,也不想和妈妈分开。”

“你妈走了,那我咋办呢?”

“你……你总不能也跟了去吧!”小凤娘嘻嘻一笑,在一旁接上话说,“那算是咋回事儿啊!”

“你这叫啥话呀?”宋宽一时气愤已极,却又不得不勉强压住自己的火气,开口劝阻说,“你又何必也跟了去呢?小凤一旦想你了,可以回来看看你嘛,离着又不远。”

“实话告诉你,我是怕留在你这里遭罪。”

“说啥呐,你以为我养活不起你呀!”

“干嘛问我,你自个儿以为咋样呢?”

“不管咋说,反正饿不着你就是了。”

婆娘一脸不屑的神态,连连指点着宋宽,轻飘飘地说:“那就够了吗? 我过了大半辈子的苦日子,这一回我可要跟女儿进城去享清福了,咋说也不枉为人一回呀! 你看看自个儿那副熊样,一日日除了耍钱,就是喝酒,整个一个输耍不成人,这一回可好,弄了个鸡飞蛋打不说,只怕连自个儿都要养活不起了,往后还是少说一点儿大话吧!”

“好了,好了,啥也别说了,要走趁早,走得越远越好,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会再留你了,翅膀长硬了,也该另寻高枝了不是。”

宋宽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再也无法留得住这个女人了。当年,他们草率地结合到一起,甚至连那一纸结婚执照都未曾办过。说到底,不过是在一起搭伙过日子罢了。搭伙,这一沿袭已久的民间婚俗,不知成就过多少半路夫妻,却也难以得到任何法律保障,得过且过,聚散两便,原本无可厚非。只是这母女俩也未免太势利眼了,时机一到,抬腿就走,连一点儿商量的余地也不给你,真够绝情的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当年,母亲可以带着女儿,走进一个男人的家门;而今,女儿也可以带上母亲,走进另一个男人的家门。同样都是为了生存,这一前一后,角色互换之余,却有着某种戏剧性极强的变化,说来很有情趣,似乎也很可笑。

当然,宋宽本人也很觉可笑,却一直未能笑得出来。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想到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可笑的也许不是别人,恰恰是他自己。

有生以来,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奇耻大辱。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也太丢面子了吧! 传说出去,让别人怎么看,又怎么说呀? 只怕好说不好听啊! 走掉了一个女人,也许并不足惜,但他这个被女人抛弃掉的男人,该是何等的可怜而又可悲呀!

一连几日,宋宽一直待在家中,也很少出屋。他头不梳,脸不洗,睏了睡,饿了吃,忘记了黑夜白天,仿佛一切都已置之度外了。他就这么懵懵懂懂地打发着属于自己的日子,生活已进入一团混沌的状态之中。

今儿个早上,宋宽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懒地爬了起来。他浑身上下没一点儿气力,也不想动弹,斜倚在一堆凌乱的被褥上,无精打采地望着天棚出神。

李冬梅走进来时,恰好赶上了这样一个场面。女人先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继而不能不为之大吃一惊了。难道这就是她的宋大哥吗? 胡子老长,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憔悴以极,人简直脱了相一般,仿佛刚刚大病过一场似的。如果换了一个场合,也许会让人认不出他来。

记得宋宽曾不止一次地调侃自己,他说自己天生胆大,都赶上那老窝瓜了,天底下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情;还说自己长了个大屁眼子,早就把心给弄丢了,天大的事情也不知道个着急上火,就当没那回事儿似的。这一回确实大为反常,摊上的事情虽说够糟心的了,但以他的过往而论,总不至于弄到如此地步呀!

“宋大哥,你是不是病了呀?”李冬梅不无疑惑地问。

宋宽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苦笑:“也对,是病了,我这是一种心病,倒是没药可治了呀!”

“哟,宋大哥也会得啥心病,这倒是河湾村的一大新闻哪!”

“说得好,你宋大哥这一回算是出息大发了,就要变成河湾村的一大新闻人物了呀!”

“我咋越听越糊涂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是这么回事儿,你听我说……”

听宋宽说完事情的始末缘由之后,女人一时间也是惊诧不已。少不得劝慰了宋宽几句,其实也只是走一走过场而已。谁都清楚,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劝得了皮儿劝不了瓤儿,说得再多也没啥用处。

“你是从家里来的吗?”宋宽也不愿多说,赶忙岔开了话头。

“我是刚从陆二哥家里过来……”女人并未忘记自己此行的使命,终归是受人之托嘛。

“你陆二哥还好吗?”宋宽不无担心地问。

“别提了,糟糕得很,账还在查着呐,陆二嫂出去跑了好几天的钱,也还是堵不上亏空,正犯愁哪!”

“唉,我和老三都欠了人家不少的钱,一时想不出个办法,头拱地也还不上啊!”

“和文倒是一下子都给还上了。”

宋宽颇感惊诧,当即开口连连追问:“是嘛,天上不掉钱,地上不长钱,老三可是打哪儿弄来的那一大笔钱呢?”

“他说是自个儿赢来的呀!”李冬梅淡淡一笑。

“赢来的! 他打哪儿赢来的钱呢? 这些日子也没听说哪儿还有局啊?”

“这不,我也正想问问你呐。”

“问我我也说不清楚,应该不会是赢来的钱吧! 这些日子公安派出所管得紧,压根儿就没啥局了,他可上哪儿去赢钱啊!”宋宽连连摇头表示置疑,进而做出一种猜测,说,“他会不会是借来的钱呢? 着忙还你二哥的饥荒,不过就是个拆东墙补西墙罢了。”

“按说呐,他为了瞒哄我,撒了个谎,把借的说成赢的,倒也说得过去,可我瞅着不大像那么回事儿……”女人沉吟有顷,连连摇头不止,说,“且不说他没处去借钱,就是有处去借也不能一下子弄回那么多呀! 去了还饥荒的以外,还有剩余的哪!”

宋宽越听越觉纳闷:“听你这么一说,又不大像是借来的了呀!”

“那能是咋来的呢?”

“别管是咋来的,有钱总比没钱强吧!”宋宽脸上浮起了一丝苦笑。

“这还真是一桩怪事儿,等我回去仔仔细细地盘问盘问他,一旦问出啥猫儿腻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李冬梅再也按捺不住,心事重重地起身就走。


49末了归终,也只能是木匠扛枷——自作自受罢了


天近午时,李冬梅忐忑不安地赶了回去。小柱子一个人守在家中,见到妈妈,赶忙高高兴兴地迎了上来:“妈,你咋才回来呀?”

“儿子,你爸咋不在家,他上哪儿去了呀?”女人的一颗心依旧“怦怦”地跳个不停。她一溜烟似的赶了回来,恨不得马上把事情问个一清二楚。谁知一迈门槛,却不见了自己急于找到的男人。

“我爸去镇里了。”

“干啥去了呀?”

“他没当我说。”

“也没啥要紧事情值得他跑一趟镇里呀! 还真是奇了怪了,他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呢?”

“妈,等我爸回来,你一问他不就啥都明白了吗?”

“儿子,你今儿个倒是出息了,一个人乖乖地守在家里,这倒难得。”

“我爸让我好好地看家,说等他回来一定带给我好东西吃。”小柱子不无天真地一笑。

李冬梅不耐烦地朝小柱子挥了挥手,说:“你个小馋猫,先自个儿出去玩一会儿吧!”

小柱子如获大赦一般,一刻也不停留,推开房门,飞也似的跑走了。目送儿子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女人从心底隐隐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懊恼。唉——也不掂量掂量,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小日子,咋就不知道好好地珍惜,非要去赌去耍呢?

女人越想越多,越想越远,思绪纷飞,就如同那一匹脱了缰的野马一般,一时半会儿地再也收它不住。左思右想,她把一颗头弄得老大,迷迷瞪瞪,却也想不出个头绪,后来索性不再想下去了。在得到一个确切的说法之前,想得再多也没有一点儿用处,不过是自讨苦吃而已,那又何苦来呐。

女人眼巴巴地一直等到天近黄昏之际,才把个钱和文等了回来。

小柱子活脱脱地像一只小燕子,张开两只翅膀扑了上去,巴巴地说:“爸,你可回来了,给我买回啥好吃的东西来了呀?”

钱和文听见只当没听见,一声不吭,蔫蔫地挨到炕边坐了下去。

小柱子才不客气呐,索性动手在爸爸身上搜寻起来。待到上上下下搜了个遍,孩子终于大失所望地住了手:“你咋啥也没给我买,还当爸呐,挺大个人说话不算话!”

“去! 少来烦我!”男人到底开了口,而且话到手到,重重地给了儿子一巴掌。

小柱子摇摇晃晃地躲闪着,当即委屈得大哭起来。

女人一把拉过儿子,柔柔地安抚说:“儿子,你别哭了,先到外边玩去,待会儿妈给你做好吃的,行不行啊?”

小柱子顾自擦拭着眼泪,一迭连声地答应着走了。而后,女人盯住男人,阴沉沉地开口发问:“哎,你好端端的,这是抽的哪门子邪风啊?”

“说啥呐,我也没咋的呀?”男人头也不抬地回答着。

“那你平白无故地打孩子干啥呀?”

“我——”男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也许因为心存疑窦,目光里多了几分挑剔,女人一眼就看出了男人表情上的诡异之处。显而易见,男人不只萎靡不振,往日里那一双从无遮掩的眼睛,此刻也已变得躲躲闪闪,似乎不敢与自己的女人目光相对了。这是为什么呢? 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呀! 所有这一切,都进一步加深了女人的疑惑。

女人起身插好房门,然后返回里屋,准备正式向男人开口。事到临头,她居然拿不定主意从哪里说起才好了。那颇费斟酌的第一句话,还真的好难出口啊! 不过,说来有些不可思议,倒是男人于无意中帮了她的大忙,一开口就引出了话题。

“天还没黑呐,你早早地把房门插上干啥呀?”也许男人早就注意到了女人的举止,心里打鼓似的,已经稳不住个架了。

女人郑重其事地开了口:“和文,我想和你好好地谈一谈。”

“这是谁跟谁呀! 有啥话尽管说嘛,咋还神神叨叨的呢?”

“我怕隔墙有耳,让外人听了去,因为我要和你说的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只是我还有一点担心……”

“门都插上了,你还担心个啥呀?”

“我就是怕你东拉西扯,不肯和我说个实话……”

“你今儿个这是咋的了呀? 左一套右一套的,让我丈二的金刚——摸不着个头脑,跟你说,我可是走累了,很想歇上一会儿,也好一个人静一静。”

“噢,看这意思,你是不想跟我说点儿啥了,可你想过没有,你不开口,事情就没有了吗?”

“看你,到底想让我说个啥呀?”

李冬梅似已急不可待,急赤白脸地问:“我问你,那么一大笔钱你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呀?”

“我不是当你说过了吗?”钱和文目光游移,躲躲闪闪,再也不敢与李冬梅对视一眼。

“你别骗我,那笔钱绝对不是来自赌场!”

“那……你说那笔钱从哪儿来的呀?”

“要说这个,你自个儿比谁都清楚啊!”

钱和文嘟嘟哝哝地说:“你……你别逼我好不好啊!”

“我这不是逼你,是在帮你,可你有啥事儿也不该瞒着我呀! 我是谁呀? 是你的女人呐,在这个世界上,也可以算是你最亲最近的人了吧!”李冬梅凑到近前,拉住钱和文的一只手臂摇了又摇。

“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天塌下来,得我一个人去顶,还能有啥好办法呐,末了归终,也只能是木匠扛枷——自作自受罢了。”

说到这里,男人沉重地垂下头去,再也不吭一声。女人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的男人。那一双秀目闪闪烁烁,似乎早已看透了什么,一切都已无须再说了。此情此景,男人再也承受不住,索性往后一仰,倒在了炕上,就势扯过一件外衣,严严实实地蒙在了自己的头上。一时间屋内安静已极,就连彼此的心跳都已听得一清二楚,足以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女人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把扯去蒙在男人头上的外衣。那一刻,她被呈现在眼前的一幕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男人已是泪流满面,哽咽不止。

“和文,你这是咋的了呀?”女人的一颗心在砰砰乱跳,一声惊呼竟脱口而出。

男人双手掩面,已是泣不成声:“冬梅,我说不出口啊! 我……我做了大孽啦! 实话告诉你吧!那一笔钱是……是我拿人家收购部的呀!”

“说啥! 这是真的吗?”

“我糊涂啊! 我对不起人哪!”

“天哪! 你怎么可以干出这种事情来呀!”


50如同一匹脱缰之马,扬长而去


无须追问,男人开口讲述了事情的始末。那一切仿佛都是上苍安排,竟如鬼使神差一般。

男人说,镇供销社有一家收购部,单位不大,只有一名经理和一名营业员。那个经理是他的老同学,从小到大,两人的关系一直处得不错,至今仍时常走动。每次去镇里办事,他都要到那个收购部坐上一坐。收购部平日里业务并不很多,加上那位经理同学也挺好玩牌,差不多每一次都要留他玩上一场。谁输了牌,就去饭店摆上一桌。输赢勿论,只是图一个皆大欢喜而已。

那一天,他去了镇里,特地赶到收购部去。这一次不同以往,他是有目的而来,无非是想跟那位老同学挪上一笔钱,也好应一应急。因为欠陆山青的那一笔钱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再也不好往后拖延了。

也是凑巧得很,他去的那一日正赶上收购部挂牌收购农副产品,经理和营业员两人一个过秤,一个付款,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又哪里有闲工夫招呼他呐。他那登门求借的话,自然也就无法说出口来。

彼此都很熟悉,所以谁也不拿他当外人看待。他和人家打过了招呼,就径自去了值宿室。他只是想等一等,待人家忙活完了,再开口说明来意,也不为迟。

一连几宿,他都没捞着个好觉睡,所以坐下去没一会儿功夫,眼皮就再也挑不开了。一时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再也忍耐不得,索性放倒身子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好沉,直到下班时分,他也未曾醒得过来。正所谓天火烧冰窖,也是合该出事儿。那两个人忙得昏头昏脑,居然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下班之前,只是随便地检查了一下营业室和库房,就锁好店门,回家吃饭去了。

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被反锁在店内,不禁大吃一惊。谁都知道,这里并非一般的家居民宅,大小也是一个商业机构,又是钱又是货的,分明也是一个是非之地。一旦出点儿啥差错,纵然满身是嘴也难以说得清楚。可惜他已无法脱身,心里也就越发慌乱起来。慌乱之余,竟然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再也无法按捺得住,心头禁不住为之狂跳不已。

难得赶到这一步上,说是天赐良机,也许并不为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何不神不知鬼不觉地捞他一把呐,这种好事儿打着灯笼只怕也无处去找,就这么白白地放过去岂不可惜! 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刚刚见过的那一沓沓钞票,瞅着白花花的让人耳热心跳。反正也是公家的钱,不拿白不拿,白拿谁不拿。索性来一个顺手牵羊好了,那和拿自个儿的也不差多少。自己又何必开口求借,多此一举呢?

也是天遂人愿,情形比他本人预料得还要顺利一些。一切都很简单,也很便当,无须花费多大的气力。在把那一沓沓钞票装进自己的口袋之后,他悄无声息地拉开门栓,如同一匹脱缰之马,扬长而去。

这一切,男人从容讲来,语调极其平淡,似乎是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一般。而在女人听来,却是那样的惊心动魄,足以令她肝胆俱裂了。

许久许久,女人都无话可说。她反反复复地打量着自己的男人,仿佛不认识了似的,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来。看上去男人依旧是那一副模样,没有任何变化。然而,正是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几个年头的男人,背地里干出了让她难以置信的事情,这又应该做何解释呢?岁月果真如此无情,它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一切,让天地万物化为沧桑巨变,当然也可以把人包括在内了呀!天呐, 到底是人在主宰生活,还是生活在主宰着人,这似乎是一个很难说得清楚的事情了。

女人似乎想到了什么,颤颤地开口发问:“就为这码事儿,你今天又特地赶到镇里去了,是不是啊?”

“唉,就别提了呀!”男人长长地叹一口气,“都说做贼心虚,这话一点儿不假,我硬撑着过了这几天,心里总也不得安生,后怕得很,今儿个嘛,我是专为打听消息才到镇里去的。”

“你都打听到啥消息了呀?”

“本来我以为那么大的一个收购部,失落了那一点儿钱不算个啥事儿,蛮可以轻轻松松地把坑给平了,事情也就自生自灭了不是,就算是惊动了上头吧!大不了也就是挨一点儿处分而已。”

“哼,你想得也太简单了吧!”

“可不。”

“你以为那是小事一桩吗?”

“嗐,人家还真没当成个小事儿看待,我那老同学第二天就报了案,想不到公安派出所立案之后,第一个怀疑对象就定在了他本人身上,马上采取了隔离审查的措施。”

“他这不等于把自个儿送进去了吗?”

“其实也很正常,门没撬,锁没砸,上万元的现款却不翼而飞,这怎能不让人生疑?身为领导又亲自值宿,他又怎能替自己洗出个清身来?监守自盗,又报假案,二罪归一,那可不是一个小罪名啊! 据说我那老同学倒是提供了一些嫌疑分子供公安人员参考,可末了人家最感兴趣的还是他本人,这一回,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出个清身来了。”

“这些消息可靠吗?”

“当然可靠,我去了他家里。”

“他家里还好吗?”李冬梅不无忐忑地问。

钱和文已是欲哭无泪,连连叹息着说:“还好个啥呀? 他媳妇把嗓子哭哑了,眼睛也揉肿了,见了我的面,一把拉住我就不撒手了,一门儿求我帮她想个办法,先把人解救出来再说,他家也有个和咱们小柱子一般大的孩子,学也顾不得上了,在家里陪着妈妈连哭带叫,那个惨劲儿就别提了呀!到了后来,那娘俩又异口同声地骂开了,口口声声地骂那丧天良挨千刀的蟊贼,害得他家背黑锅,坐班房,这不是祸从天降一般吗?”

“你咋个说法儿呢?”

“我还能说个啥呀?我有啥好说的呀?一句话,我对不起自己的老同学呀! 多少年了,我俩的关系一直不错,他帮我,我帮他,不分彼此,和一对亲兄弟也不差多少了,小时候,有一回我俩去大河里洗澡,水大浪急,我一下子顺了大溜,亏得他水性好,舍生忘死地把我救了上来,才让我捡回了一条性命,这一回我血迷心窍,做出这种糊涂事儿来,可把他给坑害苦了,话说回来,我压根儿也没想到会弄成这个样子呀!”

“到了这一步上,你再说啥也都晚了吧!”

“也不算晚,我还可以救他!”

“咋个救法儿啊?”

钱和文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一句话脱口而出:“这个我早就想好了,也没别的路好走,只能我去投案自首了呀!”

“说啥!你要去投案自首?”李冬梅不禁为之一震。

“对呀! 天大的事情我一个人担着,他不就洗出清身来了吗?”

“那你……”

“我也只能这么做了,且不说有朝一日可能查到我的头上,让我罪上加罪,眼下就是为了解救我那老同学,我也应该挺身而出,不好一错再错了,那还叫个人吗? ”

李冬梅想了想说:“嗯,这么说也对。”

“好汉做事一人当,让朋友替自个儿背黑锅算咋回事儿啊! 这大半天里,我的一颗心都要揉搓碎了,照这么下去,用不上半年,非得把我自个儿折磨得发疯不可,不迈出这一步去,只怕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呀!”钱和文连连拍打着自己的额头,力度越来越大。

李冬梅拉住钱和文的手臂,再也不肯放手:“和文,我也赞成你这么做,一错不能再错,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这一辈子可咋个活法儿呀?”

“只可惜那笔钱还了陆二哥,咱们没办法退还那笔赃款了。”

“我找陆二哥去,跟他商量一下。”

“你就别去惊动他了,他的账还没查完,情况比咱们也不强多少。”

“那我找宋大哥去,他不是还欠着咱们一笔钱嘛。”李冬梅已是心急如火,抬腿欲走。

钱和文只是怅怅地叹息了一声:“唉——到了这一步上,也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你就去宋大哥那里试一试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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