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书记10
书名:传奇书记 作者:文豪一支笔 本章字数:17526字 发布时间:2025-08-06

第十章


51小米干饭谁都忌不了,一个赌又有啥忌不了的呀


就在半月之前,宋宽和邻居刘老顺曾经有过一次半真半假的交涉,当时很有一些人在场跟着起哄,场面热闹得很。此事后来传说开去,竟被当成了一桩谈资笑料。大家为此津津乐道,很是开心了一些日子。

那一幕情景,至今仍活灵活现地留在村民们的记忆中——

“宋宽大兄弟,你家那一群羊到底有没有卖的想法啊?”刘老顺这一番话无异于存心挑衅,话题就此引出。

“咋的,你老哥是想当一个买家还是咋的呀?”宋宽朝刘老顺嘻嘻一笑。

“可不,咱还真是有那么一点儿意思。”

“那我倒要问问你了,你家老伴儿打算啥时候和你离婚呢?”

“你……你啥意思啊?”

“我想把她接回去,给我当一回老婆,行不行啊?”宋宽悻悻地反唇相讥,一点儿也不客气。

刘老顺不尴不尬地嘿嘿一笑,说:“你不打算卖羊拉倒,扯出这么一套混账话干啥呀? 有钱难买不卖,我也不好强买你的羊吧!”

“刘老哥,咱老哥俩也就是开个玩笑嘛,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看你是有钱没处花去了,咋还冷不丁地看上了我那一群羊呐,换上我呀! 才不买那些四条腿的卷毛兽呐,非得把自个儿的黄脸婆休了不可,说上一房漂漂亮亮的小媳妇进门,后半生过一回风风光光的小日子,那有多滋润呐,咋说也不能白白地有一回钱吧!”

“你趁早得了吧! 买一群羊到家,到多咱都是自个儿名下的产业,娶个小媳妇进门,那得叫自讨苦吃,说不定哪一天就跟了别人,没听说嘛,老夫背少妻,早晚人家的,她拍拍屁股一走,你可就闹了个人财两空,那是何苦来的呢?”

“我可不这么看……”

“你是你,我是我,别拿我当你呀!”

“说句笑话,你又何必当真哪!”

……

当时在场的那些人们,听了两人这一通调笑都开心地大笑起来。显而易见,男人们对这一类话题都很感兴趣,也就乱纷纷地参与进来,开始了一场饶有兴致的讨论。有人说刘老顺不只说得在理,而且本本分分,无可挑剔。男人嘛,到啥时候都不可以把自个儿拴在女人的腰带上,多少皇帝老子为女人丢了万里江山,那不值得,千古骂名得自个儿承担。也有人赞同宋宽的说法,得快活时且快活,风流潇洒过一生,也不枉做一回男人! 钱是个什么东西呐,两眼一闭,也没见哪一个把钞票带到棺材里去嘛。大家各持己见,争论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那不过是一次笑谈,逢场作戏,聊博一哂而已,宋宽本人并没往心里去。过后,他也不曾想到,自己还有为了卖羊专程上门去找刘老顺的一天。正所谓天道循环,变化万千,一切都难以预料。

此刻,宋宽正匆匆忙忙地去找刘老顺。

应该说,这也是一桩水到渠成的交易。刘老顺野心勃勃,一直想着如何扩充自己的家业,早就瞄上了成子放牧的那一群羊。所以,他并没有因为宋宽主动找上门来就狠狠地杀一回价。宋宽因为急等钱用,本来已经做好了让刘老顺宰上一把的精神准备,见对方如此高姿态,自然也就没得话说。总之,双方经过一番洽谈之后,当即拍板成交。刘老顺预交了八千元订金,其余款项待明日把羊群点验清楚后再一并付齐。

待到把那厚厚的一沓钞票递到对方手里之后,刘老顺还是不失时机地开了一句玩笑,说:“宋寛老弟,这一大把钞票,够你大大方方地干上两场的了,这是想到哪里去发财呀?”

“刘老哥,你给我记着,但凡我姓宋的今生今世再进赌场,就大头朝下见你一回好了。”宋宽两眼一瞪,毫不含糊地说。

“咋的,你还真能忌赌啊?”刘老顺连连摇头不止,似乎并不相信,“你要真能忌赌,我能把小米干饭给忌了”。

“你可别那么说,小米干饭谁都忌不了,一个赌又有啥忌不了的呀!”

“你呐,还是少在我这儿说啥过头话,我刘老顺十年八年的还死不了哪!”

“你可别死,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好看着我怎么忌赌啊!”

“跟你说吧! 我还等着你大头朝下见我一回哪!”

“是嘛。”

说到这里,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52仿佛一夜之间,儿子就变成了一个小男子汉


天近中午,天依旧阴沉沉的,甩手无边的大草甸子显得扑朔迷离,一派迷茫。

一条羊肠小路,弯弯曲曲,恰似那受惊的蛇儿一般,慌兮兮地向大甸深处遁去。

前几天刚刚落过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因为天气还不算冷,所以甸子上并没有大面积的积雪存住。不过,在背阴的地方和那一处处草丛之中,已经有一片片的残留积雪了。放眼一望,整个大甸子黄白相间,斑驳陆离,不能不给人一种萧索已极的感觉。

宋宽匆匆忙忙地走在那一条荒僻的小路上,速度越来越快。离着老远,就看到了成子和他的羊群。

成子正驱赶着自己的羊群,在缓缓地向前游动着。羊是一种贪吃的动物,它们就像是永远也填不饱肚子似的,对那些瑟缩在一团冷风中的枯草断茎,居然也兴趣极浓地啃个没完没了。也许在这种时节想吃饱肚子已经艰难了许多,所以它们才更加需要这种坚持不懈的大吃大嚼吧!

来到近前,宋宽收住了脚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成子一回。他发现成子长高了,似乎也瘦了一些。冷眼一看,不知因高而显瘦呐,还是因瘦而显高,一时倒也很难让人说得清楚了。宋宽压根儿没顾得上替儿子研究这个问题,他的心思于不经意间已经另有所属——他注意到儿子嘴巴上方那一处所在已经变得毛茸茸的了,内心深处不禁为之惊诧不已。

不消说,儿子已长大成人了。仿佛一夜之间,儿子就变成了一个小男子汉似的。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的心里陡然间又添了几分沉重。

乍一见到爸爸,成子显得特别高兴:“爸,你咋来了呢?”

“儿子,爸特地来看看你,咋样? 你还好吧?”宋宽怀着一腔柔情,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还挺好的,一切正常,羊群都发展到三十多只了。”

“唔,不错,你小子还真是有两下子呀!”

小柱子若有所思地问:“爸,你来有啥事儿吗?”

“是有个事儿——不急,不急,待会儿咱爷俩回到窝棚时再说吧!”宋宽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那也好,今儿个咱们早一点儿回去,赶上前几天下头一场雪,我套到了两只兔子,看着都挺肥的,吃了一只,还有一只没舍得吃呐,一会儿咱爷俩炖兔肉吃,我再跟拐子大伯匀点儿白酒,让他好好地陪你喝上一场。”

“你和你那拐子大伯走动得还不错吧?”

“好歹也是邻居不是,在这大草甸子上正经难得呐,赶上啥事儿,谁还用不着谁呀!”

成子临时决定,改换了一处较好的牧场。这样一来,羊们可以尽快地吃饱肚子,他们也就可以早一点回去了。


53这得叫自残明志,够狠

羊们入了栏,兔肉下了锅,成子再一次向爸爸问到了来意。以往,爸爸也不止一次地来过这里了,或送东西,或来看他,从来都是来去匆匆,不多耽搁。这一次却很反常,想必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说给他吧!

宋宽话一出口,还是拐了一个老大不小的弯子:“儿子,你一个人在这种鬼地方过得挺苦吧?”

“可也不算苦……”成子只是一笑而已,似乎不愿意多说什么。

“还说不苦呐,一个人离家在外,年岁又小,咋能不苦呐,要说这个,是爸爸对不起你呀!”

“爸,你也别这么说,是我自个儿乐意这样啊!”

“爸爸好想你呀!”

“这我知道。”

宋宽有意把话引向正题,迟迟疑疑地说了下去:“嗐,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哪!”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呀?”小柱子颇感兴趣地问。

“嗐,都他娘的走了,走了也好,咱爷们儿先说闹个干净利索。”

“谁……谁走了呀?”

“小凤找了个男人,她妈也跟着去了,娘俩一起走的,都好几天的事情了。”

宋宽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儿子。成子不动声色地听完,浅浅地一笑,开导爸爸说:“她们走了也好,心没在你这儿,你留得下人家吗?”

“儿子,我……我来是打算把你接回去,她们娘俩走了,这一回咱爷俩可以住到一块了,欢欢乐乐地过日子,那该有多好啊!”

“让我回去住,这一大群羊咋办呢?”小柱子不禁为之一怔。

“让我说,干脆把它们卖掉算了,说话就入了冬,你一个人在这大甸子上也够遭罪的了。”

说到卖羊,成子一下子变得警觉起来。他如同不认识了似的,从上到下把自己的爸爸好一通打量。与此同时,脸上的表情也不禁为之一变,一句话脱口而出:“爸,我明白了,你是专为卖羊而来的,对吧?”

“也对。”到了这种地步,当爸爸的也只好直言不讳了。

“又赌输了吧?”

“也可以这么说。”

“还想着去赌,是不是啊?”

“那倒不是, 告诉你,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去赌了呀!”

“我才不信呐,这种话你都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我的耳朵都快听出膙子来了,既是不想去赌,还来打我这群羊的主意干什么呀?”

“儿子,你也别不相信爸爸,听我再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情……”接下来,宋宽把与之相关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儿子,并特意说明了钱和文此时此刻所面临的尴尬处境。当爸爸的最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他相信成子听完之后,会很快答应下来的,也就信心十足地把话说了下去:“儿子,你钱三叔最疼你了,还记得不,你钱三婶还打算给你当干妈呐,赶上他家有了天大的难处,就别说咱们欠不欠人家的了,能帮也得出手帮一把呀! 对不?”

“理倒也是这么个理,只怕事儿不是那么回事儿啊!”成子听到末了,竟连连摇起头来,“爸,你可别说了,我咋觉着你是在给我编造故事呐,告诉你吧! 我也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这种事情,你就是说出花来我也不会相信的呀!”

“你……”

说到这里,宋宽仿佛再也无话可说了。也难怪当儿子的不相信爸爸,只怪自己这个做爸爸的也太不地道了。那种忌赌的话,他确实说过许多次了。有人相劝时,他说过这种话;输得极惨时,他也说过这种话。可实际上又怎么样呢? 说归说,做归做,说得板上钉钉一样,过后照赌不误,说了等于没说。现在,他一面宣布忌赌,一面又张罗着卖羊,无论如何都难以自圆其说。不要说对他早已失去信任感的成子,似乎换上任何一个不知实情的人都很难再相信他了。

然而,他是多么需要成子的相信,又多么需要成子的支持啊! 在这个世界上,儿子是他惟一的亲人,但最不肯相信他的偏偏也是这个宝贝儿子。这种情形未免太残酷了一些,简直就是一种天大的嘲弄了。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已经破碎,精神世界也已为之崩溃。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已变得迷离恍惚,如梦似幻一般。心里纵有万语千言,一时却又苦于无从说起了。

也许是潜意识里早就有过类似的念头,也许只是事到临头的一时冲动而已,这一切似已无法说得清楚。片刻的恓惶过后,宋宽颤颤地转过身去,随手抄起了那把菜刀,手起刀落,只听“铛”的一声脆响,左手上那一根食指已被齐刷刷地剁了下来。

成子有所察觉时,当即扑了过去,可惜已经迟了一步。他不无惊悸地看到,那一根断指已经落在地上,一连跳动了两下,就如同一个虫儿似的僵卧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爸——”成子撕心裂肺地喊出了一声,呆呆地立在原地,泥塑木雕一般,一时间仿佛失去了知觉,已是不知所措了。

宋宽本人还算镇定,一下子把菜刀抛出去老远,而后用右手紧紧地捂住了创口。无奈此时已是血流如注一般,那红鲜鲜的液体顺着他的五指,淋淋漓漓地流淌下来,令人惨不忍睹。一阵阵钻心般的痛感在折磨着他,一张脸也早已没了血色,惨白如纸,偏又冷汗直流。他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点了点头,示意成子过来,咝咝哈哈地说:“儿子,你不要怕,找点儿东西过来,先帮爸把伤口包扎一下。”

成子这才回过神来,也不开口,扭头就跑了出去。工夫不大,他又一阵风似的去而复返,一只手上捏了个小小的纸包,另一只手上牵了侧侧歪歪的拐子老汉。拐子老汉腿脚不够灵便,这一路上给弄得跟头连着把式,艰难得很。才一百多米远的路,他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毕竟年岁大一些,见多识广,拐子老汉并不怎么惊慌。他接过成子手里的刀伤药,三五下就替宋宽包扎完毕,而后开口安抚说:“兄弟,你尽管放心好了,我这可是特制的刀伤药,一能止疼,二能消炎,正经神着哪!”

“多谢你了,老哥哥——”宋宽把那只伤手抱在自己怀里,身子软软地坐了下去。

成子忙上前替爸爸擦那一头一脸的汗水,自己的眼泪再也无法止住,两腿一软,颤颤地跪伏下去,抱住爸爸的双腿失声痛哭:“爸呀!我的老爸呀!你这是干啥呀? 儿子没听你的话,对不住你呀! 可你打我骂我都行,咋好这么做呢?你这不是在用刀子戳儿子的心口窝吗?”

“兄弟,成子都告诉我了,不是我派你的不是,你怎么可以和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呢?”拐子老汉在一旁不住地搓着自己的双手,用一副惋惜已极的口吻说,“你这才叫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呐,都说十指连心,这一份罪你遭得起吗?”

“唉——遭一点儿罪也好,流一点儿血也值,这才能让人长记性啊!”宋宽伤口依旧很疼,疼得他双眉紧皱,直抽冷气,嘴上却硬硬地说,“人呐,就这么回事儿,该下狠心时就得下一回狠心,对自个儿更不能客气,一咬牙一跺脚也就过去了。”

“说得也对,总算是给自个儿留下了一个教训不是。”

成子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依旧抽抽咽咽的,在一旁哭个没完没了。

“好儿子,快别哭了,你越哭爸爸心里越乱,这码事儿压根儿就怪不着你,要怪也只能怪爸爸自个儿,没头没脑地耍了大半辈子的钱,如今落到了这步田地,也该当惩罚一下自己了,唉——有一句话说得好,脚上泡都是自个儿走出来的,怪不着别人,儿子,这一回你总该信得过爸爸了吧!”

“信得过又怎么样啊? 终归是迟了一步,害得爸爸丢了一根手指头,让我这做儿子的于心不忍哪!”

“说迟也不算迟,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呐,只要咱爷俩从现在开始好好过,一门儿心思干活挣钱,会过上好日子的。”

“爸,往后我啥都听你的就是了。”

父子俩于不知不觉中已抱在了一起。爸爸泪流如注,儿子抽抽咽咽,情形凄惨得很。拐子老汉在一旁看着,直弄得两只眼睛酸酸的,也差一点儿落下泪来。

灶里的火很旺,锅已经沸腾了好一阵子。炖熟的兔肉散发出一股股诱人的味道,在窝棚里弥漫开来。拐子老汉好不容易劝住了那父子两个,然后忙不迭地去掀开锅盖,撕下一块兔肉,纳入口中,便一惊一乍地叫了起来:“到底是野味,好香,好香,你们爷俩都饿了吧? 天大的事情也别亏了自个儿的肚子,还得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成子,你麻溜跑一趟,上我那儿把白酒取过来,我陪你爸喝两口,再顺便带几片镇痛片过来,让你爸也吃上两片,完了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儿个早上也就疼过劲儿了。”

“儿子,你赶紧过去拿吧!”宋宽吩咐成子说,“吃点儿喝点儿,我还得在日落之前赶回去呐,明儿个一早也好送你钱三叔去。”

成子取回了酒和药,拐子老汉就陪着宋宽喝上了。在正式开喝之前,宋宽以酒代水,抓过几片镇痛药,一口送下肚去,嘴巴一抹说:“没啥事儿了,这回就不疼了,误不了吃,也误不了喝,更误不了我往回赶路就是。”

“兄弟,依我说你还是在这儿住上一宿,也养一养身板,恢复恢复体力……”拐子老汉不无关切地劝阻说,“路又不近,你一旦走动起来,刀口正经疼着哪!”

“嗐,也不过是少了一根手指头,没啥大不了的嘛。”

“嗯,兄弟够条汉子,耍钱人我见过的多了,论起这股子豪爽劲儿来,没有几个能比得上你的,佩服,佩服!”

“喝着,喝着,其实也没啥,人嘛,长长短短总有十根手指呐,多一根少一根,问题应该不大吧!”

拐子老汉此时已有八分酒意,醉眼迷离中,他把坐在对面的宋宽从上至下好一通打量。末了,神色陡地一变,不无感慨地说出一番话来:“兄弟,今儿个你用刀砍断了自个儿的一根手指头,这得叫自残明志,够狠! 三十年前,你哥哥可是一枪打在了我的腿上,让我落下了终身残疾,看来,你们哥俩都够心狠手辣的了呀!”

“你是……”宋宽听了不禁为之一怔。

“那节骨眼儿上,你哥哥要是把枪口抬高一点儿,我也就成了他的枪下之鬼,一命呜呼了,咱们哥俩可就没有今天这一场子了呀!”

“哎呀! 原来是你——多少年了,我那村主任大哥一直想着要和你见上一面,却总也没好意思过去,你咋不早说呐,老哥,那一枪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吧?”

“咋说呐,那一枪让你大哥成了河东的功臣,也给我带来了不少的好处,当成公伤处理,和残废军人同等待遇,日子过得正经不错呐,也可以算是因祸得福了吧!”

“咋说也是我们哥们儿对不起你呀!”

“也别那么说,都是为了公家的事情,谁又能对不起谁呀! 三十年了,恩恩怨怨的,也早该有个了结了,又何必算那一笔旧账呢?”

“老哥,我就代我家大哥敬你一杯如何?”

“那我谢了。”

宋宽再也不曾想到,今天会有如此一番遭遇。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酒碗,和拐子老汉响响地碰了杯,而后一饮而尽。


54结局究竟如何,应在预料之中

临到登车之际,钱和文不无留恋地回头望了过去——方方正正的一片家园,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了。

规规整整的院落里,似乎没有什么像样的设施,不过是竹篱茅舍而已。但不管怎么说,这里毕竟是自己的家呀! 多少年来,一直是他赖以生存的所在。而今,他却不得不离开这里了。

这一去,结局究竟如何,应在预料之中了。一念及此,那种浓浓的依恋之情油然而生,竟然让钱和文变得步履蹒跚起来。

这工夫,大黑狗忽然扑了过来,一口叼住了钱和文的一只裤脚,再也不肯撒开。那情形,分明是不让主人就此离去一般。钱和文心里一热,伏下身去,用一只手掌轻轻地摩挲着大黑的头顶心,柔柔地说:“大黑,我这就走了,你要好好地看着咱的家,听见没有……”

大黑口中呜咽有声,一只大尾巴频频地摇摆着,一下下重重地击打在地面上,似有不舍之意。也许,它已经听懂了主人的那一番话吧!

宋宽在一旁叹息说:“唉——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大黑对你如此亲热呐,它可真是一条有情有义又通人气儿的好狗啊!”

“可惜呀! 我连这一条狗都对不住了呀!”

“老三,你千万别这么说,人谁无错,改了就好嘛。”

钱和文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推开大黑,转身跳上车去。

这是一辆临时借用的二马车,车上已垫满了稻草,软软绵绵,一旦坐上去还是蛮舒适的。女人早就把该带的东西都给打点好了,装了满满的两个大塑料口袋,并排放在了车上。宋宽用一条长长的红布带把左手吊在了胸前,右手提着一把鞭子。今天,他要亲自赶车,为三弟钱和文送行。

吃过早饭后,女人就把小柱子打发出去了。她可不想让儿子目睹这个场面,有关真相还一直瞒着孩子呐。孩子毕竟还小,一下子又怎么承受得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呢? 这件事情,以后她会找机会当孩子说的,也许能够解释清楚。

偏偏在他们一行三人即将动身的时候,小柱子出人意料地返了回来,开口就问:“爸,妈,你们这是干啥去呀?”

“去镇里办一点儿事情……”女人随口应付儿子说,“儿子,你留下来自个儿好好地看家吧!”

“不,我也要去!”

“你去干啥呀? 这又不是去闲逛街,我是送你爸去。”

“你送我爸干啥去呀?”

“他要出一趟远门儿……你一个小孩子家,打听那么多干啥呀?”

小柱子把亮晶晶的目光转向了爸爸,问:“爸,你到底上哪儿去呀?”

钱和文跳下车来,一把抱住了儿子,抱得好紧好紧,两行热泪终于无声地流了下来,自然也就滚烫烫地流到了儿子的脸上:“儿子,你就别再问了,爸这是去应该去的地方啊!”

“爸,既是舍不得走,那就不走好了,难道非走不可吗?”小柱子一时间有些惊讶,爸爸这是怎么了呀? 不过是出一趟远门儿嘛,挺大的一个男子汉,怎么倒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哭鼻子了呢?

“儿子,你说得也对,爸爸非走不可呀!”

“可我想你呀! 我不让你走!”

“儿子,听话! 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给你买好多好吃的东西。”

“嗯,那我等你。”

“好的,这才是爸的乖儿子哪!”

小柱子不大情愿地放开了双手,目送着二马车缓缓离去,一路渐行渐远。他那幼小的心灵之中,竟也生出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家里一定有什么重大事情在瞒着自己。这两日里,爸爸和妈妈说一些话总是要避开他,简直奇怪得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切,不能不令他为之纳罕不已。


55你是自残,我是自首,瞧咱哥俩,都没好到哪里去


这是一条平平坦坦的大路,一直向前,可以直达镇里。河湾制砖厂生产的大批红砖,就是从这条路上源源不断地运了出去。

二马车驶上大路,速度开始明显地加快了。八只马蹄在有力地叩击着路面,发出一种既匀称又富有节奏感的声响,显得极有韵律。宋宽不时地摇晃着手中的鞭子,在半空中挽出一串串的鞭花,随之爆发出一声声长长短短的脆响,听来很是悦耳。

蓦地,钱和文高腔大嗓地喊出了一声:“嗐,我这才叫个小卒一去不回乡呐,再走这一条大路,还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哪!”

“老三,千万别胡思乱想,看你一下子说到哪儿去了呀!”宋宽收住手中的鞭子,回过头来开导钱和文说,“就这么一丁点儿事情,咱们又是投案自首,主动退赔赃款,咋着也该闹一个宽大处理吧! 备不住还能弄个免予刑事处分哪!”

“大哥,你就别给我宽心丸吃了,咱那叫入室行窃,又是一笔公款,数字也不算小,处罚咋能轻得了呐,那种好事儿想都不要想了吧!”

“老三,我想问你,就为这个,你后悔过吗?”

“别提了,肠子都快悔青了,自个儿一念之差,做下了糊涂事情,对得起谁呀? 把老同学坑害得不轻,自个儿好端端的日子也弄散花了,不值当的呀! 要说后悔的话,我更后悔的是当初一步走错,踏上了赌博这一条绝路,要是压根儿就不耍钱的话,我哪里会落到这一步田地呀! 可事到如今说这些都没啥用处了,世上啥药都有,就是这后悔药没场买去呀!”

宋宽已是感慨万端,口中也连连叹息着,说:“就是,老三,你这一番话说得太对了,人呐,说啥也不能耍钱,你回头看看,赌博这一行当坑害了多少人,毁了多少好人家呀!”

“可恨的是咱们这些耍钱人往往都是执迷不悟,明明瞅着是个火坑,瞪着两眼还往里跳,等到醒过腔来,啥都晚了,想哭都找不着一个调门儿了呀!”钱和文已是肝肠寸断,几乎落下泪来。

“也许,这就是人们时常说起的当局者迷吧!”

“而今回头想想,我倒是挺佩服陆二哥的,当断则断,洗手不干,咱哥俩还是不如他呀! 可当初,不知大哥你是咋想的,我心里一直跟他过不去,以为他不仗义,不够个哥们儿意思。”

“你陆二哥那股精明劲儿,在咱们河湾村里是出了名的,那又怎么样呢? 他眼下也够闹心的了,一本现金账到现在还没查完,还不知道会弄到哪一步上去呢?”

“嗐,赌场是啥? 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啊! 谁进去都别指望着闹个囫囵身子出来,陆二哥回头早,闪失还不算大,我呐,走到这一步上,就啥也别说了,大哥你也够惨的了,为我丢了一根手指头,简直就是活遭罪嘛,兄弟看着实在是过意不去呀!”

“老三,你也别这么说,我反复寻思过了,这一根手指头就该剁了去,多少年了,我就打算忌赌,却总也忌不住,这一回总算是下了狠心,我跟你说,别看拐子那人走道拐拐拉拉的没个正形,让人看不上眼儿,可他昨儿个说的那一番话,倒是说到我的心里去了。”

“他是咋说的呀?”钱和文好奇地问。

宋宽竖起一根手指,连连指点着自己:“他说我这得叫自残明志!”

“自残明志?”

“对呀!”

“唉——你是自残,我是自首,瞧咱哥俩,都没好到哪里去,这才叫一对难兄难弟哪!”

“这就对了,既是一个头磕在了地上,拜了把子,也就该同甘苦共患难嘛。”

说到这里,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有些苦涩而已。

一番话越说越觉伤感,宋宽手里的鞭子早就忘了摇动,二马车的行进速度也已明显地放慢下来。轻车熟路,信马由缰,这似乎应该是一种别有情趣的境界。只可惜驱车而行的人们心绪欠佳,也就无法领略到那一种难得的意境了。

“大哥,你也不瞅瞅,慢慢腾腾的,这都赶上老牛车了,咱们走快一点儿好不好啊?”钱和文急煎煎地说。

“老三,咱们又不是去赴什么宴席,你可是急的哪门子哪!”宋宽不紧不慢地摇晃着手中的鞭子,说,“走得慢一点儿也好,你还有啥话要和冬梅说,那就赶紧说嘛,大哥又不是个外人,你俩可是忌讳个啥呀!”

“还能有啥说的呐,该说的话也早就说得差不多了。”

“冬梅,你也没啥说的了吗?”宋宽回头瞟了李冬梅一眼,露出不无尴尬地一笑。

从打上路,李冬梅还未开口说过什么。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此情此景,不亚于一种残酷已极的精神折磨。短短的三两日时间,她似乎让自己经历了一个万劫不复的轮回,一颗淳朴而善良的心早已弄得破碎不堪了。此刻听得宋宽开口问她,于忘情之际喃喃地说出了一句:“我还能说个啥呐,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似的呀!”

“你说得好极了,这才叫一场噩梦呐,唉——”宋宽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也许钱和文本人不喜欢听这些话,他一开口就换了个新的话题:“宋大哥,还有一半的路程呐,你给讲个故事听听好吗?”

“老三,你想听个啥故事啊?”

“别管是啥故事,有趣就行,一来消磨时间,二来也能解解闷儿不是。”

“那也好,我就讲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吧!”宋宽略一沉吟,开口讲述起来,“二十年前,我也进过一回班房,也是因为赌博,干部们定了我一个惯赌分子,把我送去劳动教养,现在回想起来,虽然算不得冤枉,却挺可笑的哪!”

钱和文颇感纳闷地问:“那倒奇了怪了,摊上那种事情哭都来不及,你还有啥可笑的呀?”

“你听我慢慢说嘛,那咱大哥当着民兵连长,人家就把这个苦差使交给了他,让他找我谈话,这可把他难为坏了,他跟我编排说,公社给咱们大队分派了一个劳教指标,问我谁去最合适,这种事情找到我的头上,那还不是明情嘛,可我偏给他装糊涂,索性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大哥急得团团转,却又不好意思把话挑明,后来就许愿说,谁自个儿乐意去劳教,大队可以给他开满勤的工分,你看行不行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这才点头答应下来,还嬉皮笑脸地说,你早提给工分该有多好,犯得上绕这么老大的一个弯子吗?”

“大哥,那又不是啥好事情,你自个儿干嘛非去不可呀?”

“不去行吗? 咱要是自个儿不说痛快话,人家翻了脸,照样送你劳教去,弄到那一步上,咱小胳膊拗得过人家大腿吗? 再又说了,在河湾大队我是头一号赌棍,他们不送我还能送谁去劳教呀!”

“也对。”

“那一次,走的也是这一条路,可比不上你这一份待遇了,当时大哥亲手绑了我,又派了两个基干民兵,全副武装一路押送,看那样子,简直就拿我当现行反革命分子对待了,不过也怨不得大哥,他也是官身不由己,咱呐,紧赶慢赶地赶到那一步上了,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倒霉罢了。”宋宽饶有兴致地讲述着,就好像那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一桩事情

钱和文听得连连摇头不止,一时间心情已变得格外沉重,说:“不好,不好,这个故事听着心里不咋好受,还是换一个节目吧!宋大哥,那次咱俩去找赵小鬼儿,过河时见到的那一对父子你还记得吗?”

“我倒没忘。”

“那爷俩还真挺有趣的,小调儿唱得粗粗拉拉,蛮有味道,听着叫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宋大哥,咋样? 今儿个咱哥俩也唱上一唱如何?”

宋宽露出一脸苦笑:“老三,想不到你还能有这种好兴致,这工夫唱得出来吗?”

“嗐,这算个啥呀? 人家上法场还兴喊上那么一嗓子哪!”钱和文也笑了,嗓门儿一下子提高了不少。

“咱也没唱过啥呀!”

“这也不难,自个儿心里想到哪儿,嘴上就唱到哪儿,岂不更好! 我就先来上一段……”

“你先来上一段,我呐,也算是现买现卖,完了再陪你唱就是了。”

说唱,却并不马上开口。此时,钱和文仿佛也成了那种高明的歌手一般,开口之前,先要酝酿一下情绪,达到入境之际再唱,一旦爆发,想必效果会更好一些吧!

稍后,他终于开了口,竟一板一眼地唱了出来:


二马车,上路难,

为人千万别耍钱。

今日离得家乡去,

何年何月能回还?


宋宽听到这里,一时间感慨万千,已是心如刀割一般。他不假思索,信口接唱道:


人说万能是金钱,

我说万恶也是钱。

失了名节只为钱,

丢了性命也为钱。


稍停,钱和文开口又唱:


一年三百六十天,

人生转眼过百年。

两眼一闭撒手去,

谁曾带走一文钱!


宋宽接着再唱:


浪子回头金不换,

为人改过也不难。

迟早总有出头日,

盼得归来那一天。


两个男人一替一换地唱到这里时,李冬梅听得已是抽抽咽咽,于不知不觉中竟哭出声来:“算我求求你们哥俩好不好啊?都别再唱了,千万别再唱了,我是实在听不下去啦!”

一阵难耐的沉寂过后,钱和文忽又失声而笑,不无自嘲地说:“也难怪人家听不下去,咱们这能叫唱吗? 简直就是扯着脖子吼了,一个个都是破锣嗓子,自个儿听着都头皮发炸,浑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啊!”

宋宽连连摇晃着手中的鞭子,高腔大嗓地说:“老三,你还别说,这么一吼一叫的,心里也就痛快了不少,男愁唱,女愁哭,老太太愁得乱嘟嘟,这话说得蛮有道理嘛。”

“唱也好,哭也罢,大不了都是一种发泄嘛。”

“发泄出来就好,总比憋在自个儿心里强得多了。”

后来,两个男人仿佛都把要说的话说尽了,一时间竟谁也开不得口。

女人也早就止住了哭泣,泪眼迷离地望着前方。那一条大路,笔直地向前延伸着,看上去显得长而又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一片沉寂中,那踢踏作响的马蹄声显得越发沉重有力,一下一下,仿佛都敲击在人们的心坎上了。

二马车正在向前行进之际,忽然从后面传来了一阵马达声响。继而,只见一辆摩托车载了两个人,离弦箭似的追了上来。眨眼之间,就已经来到了近前。

原来不是别人,一个是第一书记杨兴东,另一个是村委会主任宋山。

二马车和摩托车不约而同地停在了一处。

双方各自跳下车来,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都成了陌生人似的,半晌无人开口讲话。场面一时显得极静,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压抑而又沉重,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

这时节,北风飒飒吹来,已足以令人们生出一种彻骨的寒意。路旁,一排排光秃秃的树们却不摇不动,无声无息。太阳已相去甚远,光芒早已比不得金秋时节那般温暖而又明亮。举目四望,天地间一派苍茫,不能不令人从心底生出一团凄凉。

后来还是宋宽开口打破了这一种难耐的沉寂:“杨书记,主任大哥,你们二位风风火火地这是干啥去呀?”

“我们可是专为你们而来呀!”杨兴东用一双深邃的眼睛盯住宋宽,片刻之后,又把目光移到了钱和文的脸上,那似乎是两把犀利的剑,足以把任何人的心扉洞穿一般。

“你们……你们这是为我而来吗?”钱和文只说出了一句,就怯怯地把头低了下去,仿佛再也抬不起来。

“公安派出所刚刚打来电话,询问一些有关情况,他们说到供销社收购部发生了一起盗窃案,案情涉及到了你……”

“他们还怎么说呀?”

“他们只是查询一下而已,并没多说什么,可我们联想到陆山青提供的一个情况,知道你最近还了他一大笔钱,来路不明,也就不能不让我们想得更多一些,我和宋主任赶紧去了你家,一问小柱子,才知道你已经出来了。”

“杨书记,我对不起你们的一片苦心哪!”

杨兴东瞪圆双眼,盯住钱和文,问:“照这么说,那都是真的了呀?”

“是我一时糊涂,就……”钱和文越说声音越小,怯怯地低下头去。

“那你这是……”

“我这是去投案自首,说啥也不能一错再错了,坑害了自个儿,也连累了别人不是。”

杨兴东心中一阵隐隐作痛,他看了这个,又看那个,纵有万语千言,竟也无从说起了。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开不得口。

末了,宋山在一旁开了口,说:“也罢,就当是我们送你钱和文一程好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

一行五人重新开始赶路。摩托车在前,二马车在后,在那平坦的大路上一并向前驶去。


56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河湾村断了局,张三混子也就没法儿混下去了。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也许这是相同的道理吧!日子难过,女人马鸽子竟也跟着变脸,总是拿小话敲打他,啥话难听说啥。弄得张三混子忍无可忍,那一日两个人终于吵了起来。马鸽子话一出口,就显得格外尖酸刻薄:“三混子,你也是两条腿支了一个屎花肚子,咋就要屎没屎,要尿没尿呐,一天天就这么土豆熬酸菜——硬挺,你是指望喝西北风活着还是咋的呀?是不是我马鸽子也得陪着你遭这份洋罪呀?”

张三混子一脸不屑,把嘴一撇,说:“我挣不来钱,你呐,你又比我强了多少啊?”

“那好,赶明儿个我出去给你挣钱去,也赶赶时髦,当一回打工妹。”

“得了吧!你能干个啥呀!”

“你还别小瞧了我,腰里揣个扁扁货,走遍天下不挨饿,你信不信呢?”

张三混子以为马鸽子不过是说几句气头上的话而已,再也没想到女人这一回竟动了真格儿的,几天以后果真动身走了。临走时,马鸽子还夸下了海口,说什么不把大把大把的钞票挣到手里,她绝不回来。张三混子知道拦挡不住,也就一咬牙放行了。让她马鸽子出去闯荡一回也好,混不出一口饭吃,末了还是得乖乖地回到自己身边不是。

没能等回女人马鸽子,那个光棍儿汉淘气儿却不请自来了。说来也怪,以往没有马鸽子在家,说啥也留不住淘气儿的。可这一回,他却长住下来了,好像他是专为陪那张三混子而来似的。张三混子自然有些烦他,可他此举并不违背那个约法三章,也就没得话说了。

有一点值得一提,那个淘气儿口袋里从不断钱,今儿个买这个,明儿个买那个,好酒好菜地供养着张三混子。这一来可好,弄得张三混子不但不嫌弃他,反倒有点离不开他了。

那一日,侄女张玲来到了河湾村,专为看望叔叔张三混子。小女子随身带来了好多的食品,有成瓶的酒,有各色罐头,还顺便从镇里称了几斤猪肉。

三婶马鸽子不在家中,张玲也就亲自下了厨房。张三混子和淘气儿也不闲着,一同动手帮厨。一会儿的工夫,四盘香味扑鼻的菜肴就端了上来。两个男人相对而坐,推杯换盏,喝得饶有兴致。张玲盛了饭菜,独自坐到一旁去吃。

菜挺可口,酒也不错,两个男人自然喝得很开心,谁也没留量,喝到后来就醉了一对,各自侧侧歪歪地倒了下去。这一通睡,跟两头死猪也不差多少了。

工夫不大,张玲就觉察到情况有些异常。三叔的呼吸变得十分艰难,就如同气管堵塞了一般。后来口鼻又开始流血,连绵不断,怎么擦拭也不见利落。她一下子慌了手脚,赶忙弄醒了淘气儿。淘气儿乜斜着两眼看了看,说不要紧,许是喝过了量,伤了胃肠,找大夫瞧一瞧就没事儿了。

淘气儿去找瘸大夫,总算没白跑一趟,到底把个瘸大夫给找了过来。

瘸大夫治疗一些地方常见病还是挺拿手的,类似张三混子的这种症状,他还是头一次遇到。把了脉,听了诊,忙活了好大一阵子,末了还是连连摇头不止。

张玲慌了,忙问:“大夫,我三叔到底得了什么病啊?”

“这个嘛,一时还无法确诊……”瘸大夫摇头晃脑地说,“咱医道不高,又没有现成的仪器进行检查,这可不大好说。”

“你看了一回,好歹总得有个说法吧?”

“让我说,倒很像是肝昏迷和胃出血一类的症状。”

“病情不轻吧?”

“是挺重的,昏迷不醒,流血不止,看着情况不大妙呀! 耽搁不得,还是抓紧张罗往镇里卫生院送人吧!”

这工夫消息已传了开去,人也来了不少。有人出面代为筹划,总算是弄到了一辆三轮车。众人也一起上前帮忙,七手八脚地把个张三混子抬上车去。

在镇卫生院经过一番检查之后,张三混子的病情还是无法确诊。院方建议马上转院,做为患者的惟一亲属,这个主意自然还得张玲来拿。小女子考虑再三,也就表示同意了,因为已没有别的办法可供选择。

奇怪得很,到了县医院,张三混子的病情还是无法确诊。症状倒是十分清楚,就是无法查明病因何在。各种检查手段,能用上的几乎都用上了,结果还是徒劳一回。

对症下药,永远都是医生们治病救人的基本准则之一。无法确诊,当然也就很难用药了。但面对这样一个极其特殊的病例,医生们别无他法可想,也只能采用一种权宜之计,对张三混子实施一种保守治疗方案了。说来倒也简单,无非是使用一些即或不能治病也不会对患者有所伤害的药物,只为维持现状而已。

张三混子的病情一直在急遽加重,弄到后来,那些医生们一个个都已束手无策了。看来,只剩了最后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赶紧返回河湾村去,也免得让张三混子客死他乡,做一个孤魂野鬼。

回到河湾村后,张三混子就停止了呼吸。从发病至死,他始终处于一种昏迷状态之中,连一个字也未能吐出口来。

女人马鸽子是在男人三天圆坟之际赶回来的。

一系列圆坟仪式过后,女人长跪在那一抔黄土前面,号啕大哭,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看上去倒是一副伤心已极的架势。她这一哭,引动得在场的人们也为之伤感起来。有人甚至为此叹息了一番,说什么夫妻毕竟是夫妻,终归比别人近了一层。

当天晚上,这女人就和淘气儿明晃晃地睡到了一处。过后,她又有意无意地放出风来,要和淘气儿正大光明地做一回夫妻。待那死鬼张三混子做过百日仪式之后,两个人就要正式举行婚礼仪式了。

说来可笑得很,后来这一对鸟男女的婚事并未办成。原因也很简单,问题还是出在他们自己身上。

张三混子死后,马鸽子与那些旧日的相好们并没有完全断绝来往。只可惜时过境迁,今非昔比,那淘气儿早已住进了她的家中,并且堂而皇之地以男主人自居。淘气儿可不是那死鬼张三混子,他绝不允许任何一个野男人染指自己的女人。那些野男人们又岂肯甘心,就是那死鬼张三混子健在时,他们都可以大摇大摆地来马鸽子这里出出入入,你淘气儿又能算个老几呢? 你自以为是那女人的正牌汉子,谁又肯认这笔账呢? 所以一个个气壮如牛,照来不误。夜半时分,常常可以听得到从马鸽子家里传出一阵阵争吵打斗的声音,简直鬼哭狼嚎一般,让那些街坊四邻们一夜夜不得安宁。

毕竟淘气儿年轻力壮,下手又狠,打退了那一个又一个的野男人,终于独自占有了女人马鸽子。

这一回,轮到马鸽子自个儿不高兴了。她咋看淘气儿咋不顺眼,背地里恨得牙根直痒痒。淘气儿才不惯着她呐,一日日非打即骂,严加管束。他决心以那死鬼张三混子为戒,仅仅把这个女人据为己有还远远不够,无论如何也要彻底征服了她。

马鸽子毕竟是马鸽子,她绝不情愿栽在任何一个男人手上,当然也包括淘气儿在内。那一日,她哄得淘气儿上了道,答应替她去办一宗事情。淘气儿刚一走出河湾村,她就开始处置房产,以最低价卖出。

而后,这个女人永远地离开了河湾村,不知去向。


57对于热爱生活的人们来说,世界应该如此多姿多彩


河湾制砖厂终于出完了最后一窑砖,按照惯例,要等明年开春之后,才能重新动土开工。

所有账目都已结算完毕,投资方和河湾村一方都拿到了足以令人满意的分红利润,可谓皆大欢喜。同时,为了很好地庆祝一下,双方还临时达成了一项协议。在封窑仪式之后,由河湾村一方负责组织村业余剧团的人们,奉献一台精彩的文艺节目,为大家助一助兴;董事长刘志也自告奋勇地拿出一笔钱来,筹办一个大型村宴,一来招待本厂的工人,二来答谢村业余剧团的人们。

俗话说,八月暖,九月温,十月里还有小阳春。那一日可谓天公作美,风和日丽,虽是初冬时节,却很可以给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封窑仪式很是隆重,但过程并不复杂,占用的时间自然也就不多。而后,文艺演出就正式开始了。

实际上,这也是河湾村业余剧团自组建以来的第一次正式演出。筹备已久,节目可谓丰富多彩,既有当代流行歌曲,又有传统地方小戏,此外还有一些相声、小品、快板书等等,形式五花八门,内容不一而足,煞是耐看。

在观众席上就座的人们,大都是河湾村村民,其中也很有一些被改造好的赌徒们。当然,也有一些观众是来自邻近村屯的人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家纷纷赶来捧场,一睹为快。

台上,节目一个接着一个;台下,掌声一阵连着一阵。台上台下,已经融为一体,气氛显得十分热烈。村业余剧团初次登台演出,竟能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为人们所始料不及。特别是那些业余演员们,一个个表现欲极强,掌声也就让他们沉浸在一种难得的愉悦之中了。

后来,也有一些颇为内行的人们,曾对此次演出做过一番足以令人信服的评判。他们说,演出效果如此之好,主要得益于那几个穿插在其中的自编自演的小节目。

最值得一提的是拉场戏《送夫》,在观众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节目取材于钱和文主动投案自首的真实故事,从二马车上路写起,一咏三叹,把那一路上的情景写得淋漓尽致,感人至深。李冬梅只是编剧之一,另外一个主要的编创人员则是素有才女之名的吴玉颖,且由她亲自执笔,两个女人通力合作,共同完成了拉场戏《送夫》的剧本创作。三名主角分别由李冬梅、吴忠子、宋宽饰演。配角是杨兴东和宋山两人,他们一位是驻村第一书记,一位是村委会主任,居然也粉墨登场,共同完成了这一次正式演出。

其实,节目的内容与事实本身并无多大出入,甚至连钱和文与宋宽在路上的那两段对唱也一字不易,原封不动地搬上了舞台。当然,节目中也很有一些不乏创造性的东西,这就完全有赖于吴玉颖的创意了,看上去很有一些画龙点睛之笔,堪称出彩。而最能打动观众的,也正是这一部分。

简而言之,就是吴玉颖为李冬梅这位第一主角精心设计了三段唱腔,极具分量,分别安置在开场和高潮以及终场之处。

剧中,李冬梅第一个上场,满怀深情地唱道:


朝霞初升红满天,

我送丈夫离家园。

家园虽好不得住,

我问丈夫到底为哪般?

……


而后,宋宽手执马鞭,以鞭代车,偕吴忠子登场,三人且歌且舞,逐步将剧情推向高潮。

至高潮处,李冬梅有一大段唱腔,悲怆已极,听来足以令人生出一种痛彻肺腑之感。


……

送你送到五里坡,

心中有话无处说。

夫啊!为何你不走正道?

一门儿心思去赌博!

送你送到七里湾,

一去何日能回还?

夫啊!抛妻弃子你悔不悔?

回首再看好家园。

送你送到十里亭,

手拉手儿诉衷情。

夫啊!想你难得天放亮,

叫我怎熬那春夏与秋冬!


此后,夫妇间自有一番缠绵悱恻,凄凄切切,最终含悲忍痛分手,男主角迈开大步走向了公安派出所——剧作者们在这里充分地发挥了自己的创造力,制作了一个大大的招牌,悬挂在舞台深处,上书“公安派出所”五个大字。此举堪称象征派手法的一种妙用,其实用价值在剧情中不可或缺。

至此,女主角向男主角挥手告别,唱出了最后一段唱腔:


送你送到派出所,

你再回头看一看我。

知错能改也难得,

他日重过好生活。


台上,李冬梅一阵哽咽,泪落如雨,早已泣不成声。台下,也已一片唏嘘,随之掌声四起。在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大幕徐徐落下,一幕人间悲剧就此宣布告终。

有一种情形说来倒也有趣得很,在几位角色当中,大都算是原生态了,只有吴忠子一人可以称为真正意义上的演员而已。当初,在确定钱和文的饰演者一事上,也曾有过不小的分歧意见,提出了为数不少的人员可供选择。几经筛选之后,最终确定了吴忠子。赞同这一决议的人们都说,吴忠子虽不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夫妇生活,但他毕竟经历过赌博场面。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入戏自然会快一些。此外,他还有一个人所不及的优点,学啥像啥,惟妙惟肖,那一种精湛的演技似乎与生俱来一般。否则,那一次他又怎能骗得过老谋深算的舅父齐江呢?此话一出,众人哈哈一笑,对这一人选不再持有任何异议。大家一致以为,只要吴忠子临场发挥得恰到好处,他完全可以达到形神兼备以假乱真的地步。事实证明,吴忠子果然不负众望,把那一幕幕动人之处表演得栩栩如生,凄凄惨惨。那场景,台上台下已不分彼此,看上去足以令人为之忘情了。

演出结束之后,观众们陆续散去,河湾制砖厂的村宴就此宣布开始。大家纷纷入席,开怀畅饮,席间自然不乏一些举杯祝酒的场面,显得热闹而又红火。

村宴结束之后,天色已晚,村民们却大都不肯即刻离去。此时,预先悬挂在砖厂大门上的一排排鞭炮被小青年们同时点燃,刹那间爆竹声轰然作响,连成了一片。与此同时,一簇簇焰火腾空而起,把偌大的夜空点缀得如同花团锦簇一般,看上去简直美妙至极。

杨兴东偕同宋山出了厂区,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两人驻足而立,共同欣赏那一幕赏心悦目的景观,似乎也都深深地陶醉在其中了。

“兴东,媳妇回来了吗?”宋山笑吟吟地问。

杨兴东瞟了宋山一眼,板起面孔说:“你咋想起问这个事情呢?”

“告诉你,这码事儿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哪!”

“她早就回来了,谢谢你的关心。”

“你是不是费了不少口舌呀?”

“那倒没有,应该算是我岳父他老人家的功劳吧!”

“好啊! 这一回我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了呀!”宋山越发高兴起来,在杨兴东的肩头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感慨万端地说,“你仔细看看,眼前的景色有多美,这可是咱们河湾村有史以来最为辉煌的一个夜晚呐,美得让人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了呀!”

“咋能不是真的呢?”杨兴东发出由衷一笑,说,“美好的生活都是人们创造出来的,对于热爱生活的人们来说,世界应该如此多姿多彩才是啊!”

“你这个驻村第一书记终究是喝过墨水的人呐,出口成章,说得太好了呀!”宋山说罢,也由衷地发出朗朗一笑。

此时此刻,恰好有大团的五彩礼花在夜空中脆脆地炸响开来,那情景恰如天女散花一般,灿烂而又辉煌,早已看得人们眼花缭乱,如痴如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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