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凡从那张“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前退了一步。
他像是刚从万丈悬崖的边缘收回脚,后背的道袍冷汗直冒。
那不是一本经书。
那是一个用文字和卦象构筑的,足以让任何一个程序员SAN值狂掉的远古操作系统。
它就在那里,静静地躺在桌案上,却比任何凶器都更令人心悸。
灵算见他脸色煞白,以为他也是为这天书的艰深所困,眼中反而生出几分“吾道不孤”的欣慰。
“李居士也觉得……此书深不可测?”
李不凡没有回答,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灵算将书收起来。
他现在不想碰,甚至不想再看一眼。
那东西背后隐藏的逻辑太庞大了,以他现在对这个世界文字、符号体系的粗浅理解,强行去解,下场只会是精神错乱。
debug一个陌生的操作系统,第一步永远不是去读内核代码,而是先学会用它的输入法。
“先教我写字吧。”
李不凡对灵算说,声音有些沙哑。
灵算愣住了,显然没想到话题会跳跃到这里。
但看着李不凡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皇极经世》用油布层层包好,锁回了木箱。
于是,栖云观中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
曾经指点江山,用“能量损耗”、“三角真形”折服了三位师兄的李居士,此刻正像个蒙童,苦着脸,握着一管不听使唤的毛笔。
“手腕要悬,力从指尖出,不是用胳膊画。”
灵算一丝不苟地纠正着李不凡的姿势,神情比他计算一座桥的承重时还要专注。
李不凡内心哀嚎。
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正经写过字了。
那墨迹在粗糙的草纸上晕开,歪歪扭扭,像垂死的蚯蚓。
旁边,结束了早课的陈明远看到这一幕,温和地笑了起来。
“李师弟,莫急。你学我们的字,正如我们学你的理,都是从头开始,万事开头难。”
李不凡叹了口气,扔下笔。
他知道这个道理,但挫败感依然真实。
午膳时分,几人围坐在简陋的饭堂里。
桌上是观里自己种的青菜,几块豆腐,还有一锅能照出人影的稀粥。
王守成依旧沉默,但他会默默地将离李不凡最远的那盘菜,挪到他手边。
这个细微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陈明远则兴致勃勃地,用李不凡教他的“人体国家论”和其他道士们分享和讨论。
他一脸认真,引得灵算也凑了过去。
李不凡看着这幅景象,心里某种坚硬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融化了。
他不再是那个五指空空的穿越者。
他有了朋友,有了一个可以一起吃饭、一起说些傻话的地方。
午后,观里一处厢房的屋顶漏雨,几人便一起爬上房顶修缮。
王守成身手矫健,负责最危险的活计。
灵算则在下面,精确地计算着每一块瓦片搭接的角度。
李不凡帮不上大忙,只能在下面递些茅草与瓦片。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粗布道袍紧贴在身上,带着一股阳光与尘土的味道。
他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下,师兄弟们忙碌的身影,听着他们彼此间的呼喝与说笑。
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踏实,包裹了他。
或许,回不去也没什么不好。
他第一次对一个地方产生了“家”的感觉,并本能地想要守护它。
然而,这份宁静在第三天的黄昏被打破了。
下山采买的道童守德,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观里,脸上满是惊恐,沾满泥水的裤腿在石板路上拖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观主!师兄们!”
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众人闻声从各处围了过来。
玄尘子从静室走出,看着他,神色平静,眼神却陡然一沉。
“不用慌张,慢慢说。”
守德喘着粗气,几乎站立不稳。
“山……山下的官府,又加税了。好多人家里的米缸都空了。还有,镇上的告身……说……说朝廷要清查天下的道藏,凡是不在《玄都宝藏》里的,都要当成‘伪经’,要……要烧掉!”
“什么?”
最先失声的是灵算,他那张总是很平静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焚毁经书,对视知识为生命的他而言,无异于刨心挖肺。
“那些官兵凶得很,还把城西的张屠户给抓走了,就因为他说了句‘这日子没法过了’。”
守德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恐惧。
王守成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一丝深埋的、属于沙场将士的戾气一闪而过。
整个栖云观,刹那间被一层压抑的阴影笼罩。
之前那份自给自足的安宁,仿佛成了一个脆弱的肥皂泡,被山外吹来的一阵风,轻易戳破了。
李不凡站在人群中,心一直往下沉。元初……他的脑海里闪过这两个字,随即浮现出历史课本和纪录片里的画面。
横征暴敛,民不聊生。那些曾经只是考试重点的冰冷词汇,此刻活生生地变成了山下张屠户的命运和道童守德满是泥水的裤腿。
原来历史的尘埃,落在普通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他知道这个时代不好过,但……烧经书?清查《道藏》?这段历史他怎么毫无印象?是自己上学时漏掉了,还是某个被一笔带过的角落?
他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更清楚,守德带回来的这些消息,意味着什么。
如果这是真的,那将是文化上的清洗,一场系统性的摧毁。
他刚刚找到的这个家,这个小小的、破败却温暖的栖云观,正处在历史洪流即将冲垮的河道中央。
一种深刻的无力感与紧迫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
玄尘子挥了挥手,让守德下去休息。
老道长转身,望向山下的方向,那里正有炊烟袅袅升起,在残阳中勾勒出人间烟火的轮廓。
可那片祥和的景象,在李不凡的眼中,却像是在燃烧。
玄尘子久久不语,只是那平日里悠然捻动的胡须,此刻却纹丝不动。
良久,他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