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观内的烛火却比往常更亮。
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像一块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道童守德带回来的消息，在栖云观这潭静水中投下了惊雷。
无人入眠。
李不凡同样无法安睡。
他坐在灵算的房间里，身前是那本摊开的《皇极经世》。
窗外是死寂的黑，屋内是摇曳的孤灯。
他必须找到出路。
那本被他视为远古操作系统的天书，此刻成了他的希望。
灵算坐在一旁，沉默地帮他摆弄着算筹。
这位天才少年的眼中，没有了往日的纯粹与狂热，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忧虑。
焚书，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李不凡的脑海中，现代编程的逻辑框架正在飞速运转。
他试图将卦象的二进制逻辑，与书中的“元、会、运、世”记数法进行嵌套，构建一个可以推演、运算的模型。
他需要算力。
庞大的，足以支撑一个操作系统运行的算力。
他面前的沙盘上，已经画满了各种他才能理解的符号与箭头，如同鬼画符。
身边的算筹，被他按照某种规律分成了几十堆，代表着不同的变量与函数。
一个时辰过去了。
沙盘擦了又画，画了又擦。
李不凡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算筹的数量远远不够。
最基础的推演，仅仅进行了不到十分之一，桌上、地上的算筹已经全部用尽。
他需要纸，大量的纸张来进行草稿演算。
可这个时代，纸是奢侈品，观里除了少数经文，连一张多余的草纸都找不到。
脑中的数据洪流奔腾如江海。
手中的计算工具却只是一叶扁舟。
这种强烈的割裂感，让李-不凡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李居士？”
灵算看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轻声唤道。
李不凡没有回应。
他死死盯着沙盘上那个推演到一半的公式，脑子里的思路却撞上了一堵无形的
算力，算力，还是算力。
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前世那间恒温的机房，无数服务器嗡嗡作响，用狂暴的电流和每秒亿万次的浮点运算，支撑起一个看似简单的APP。
那才是算力，是现代编程的基石，是让一切复杂算法从理论变为现实的暴力美学。
可他现在拥有什么？一堆竹棍，一个沙盘，和一个转速快到快要冒烟的大脑。
不对……李不凡的思绪陡然刹住，像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被拉下了紧急制动。
他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他被自己的知识诅咒了。
他下意识地将《皇极经世》当成了一段尘封的源代码，一心只想着如何去编译、运行它。
但他忘了，任何软件的开发，都离不开硬件的支持。
程序员在设计一套复杂的算法时，必然会考虑运行环境的硬件限制。
没有人会为一台算盘去编写一个需要超级计算机才能跑满的程序，这根本不合逻辑！
那么，撰写《皇极经世》的邵雍，那个被灵算奉为神明的宋代大儒，难道是个疯子？他耗尽毕生心血，构建出如此庞大、精密的“信息处理系统”，难道只是为了开一个跨越千年的玩笑，写一本谁也无法真正运行、只能作为哲学象征的天书？
除非……除非在那个时代，存在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计算机”。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带来了一阵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那台“计算机”不是由硅晶片和电路板构成，而是用别的东西……是什么？是人心？是气运？是某种特殊的仪式？还是……这天地本身就是一台巨型服务器，而这本书，就是它的API文档？
他就像一个拥有互联网思维的原始人，空有改变世界的想法，却连一块燧石都打不亮。
“啪嗒。”
一根算筹从他颤抖的指尖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又刺耳的响声。
这声音仿佛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不凡猛地一挥手。
沙盘上的符号被瞬间抹平，旁边堆叠的算筹被他扫落在地，哗啦啦滚了一地。
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大口喘着粗气。
昏暗的灯光下，他被一地狼藉的算筹包围。
整个人显得颓然而无力。
灵算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却不敢上前，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李不凡仰起头，看着房梁上交错的阴影。
挫败感，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淹没了他。
他以为自己掌握着跨越时代的知识，是这个世界的BUG，是破局的关键。
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但是他究竟在急什么？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他愣住了。
是啊，他究竟在急什么。
为了活下去。
为了保护这个刚刚让他感到温暖的“家”。
可……现在，他活得不好吗？
他想起了陈明远师兄那求知若渴的眼神。
想起了灵算在三角桁架模型前那恍然大悟的崇拜。
想起了大师兄王守成，那个沉默的男人，会默默把他够不到的菜挪到他手边。
想起了大家一起爬上房顶修缮漏雨的屋瓦，汗水混着尘土，阳光晒在身上的味道。
他有朋友。
有住所。
甚至还得到了一份超越他本身能力的尊敬。
这不就是他上一世在996的格子间里，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东西吗？
他不是来搞技术爆炸的。
他只是来活下去的。
而现在，他活得很好。
一股暖流，从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中缓缓淌过，驱散了那股名为“无能为力”的寒意。
真正的归属感，并非来源于改造世界的能力。
它源于被这个世界接纳的温暖。
李不凡紧绷的肩膀，在这一刻彻底松弛了下来。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带走了所有的焦躁与不安。
他转过头，看着满脸担忧的灵算。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很轻松，也很平静。
“灵算。”
“把这些都收起来吧。”
李不凡指了指地上的算筹，还有桌上那本令人心悸的《皇极经世》。
“天塌下来，还有观主顶着。”
“我们，先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