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一架翼展足有三丈的庞然大物,静静地占据了几乎全部空间。
它的骨架是王守成挑选的最坚韧的老竹,关节处用上了灵算最擅长的榫卯结构,紧密咬合。
轻薄却坚韧的桑皮纸被陈明远用桐油细细刷过,在烛光下泛着一层油润的光。
它看上去有些笨拙,甚至带着一种手工制品的粗野,却又蕴含着一种挑战天空的疯狂。
“谁来控制?”
陈明远的声音有些发紧,他看着那简陋的、只有一个坐板的驾驶位,喉结动了动。
“我最轻。”
灵算站了出来,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反而是一种即将见证奇迹的狂热。
“而且,每一处结构都是我做的,我最清楚它的脾性。”
李不凡没有说话。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一半是属于程序员的代码编译通过,即将上线的激动,另一半是面对未知bug的深深恐惧。
这东西,理论上可行。
可理论,终究只是理论。
王守成走到木鸢的一侧,蒲扇般的大手按在主翼的骨架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压了压。
竹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却没有断裂。
他收回手,看向灵算,只吐出一个字。
“稳。”
栖云观后山,一处断崖。
四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架巨大的木鸢推到了崖边。
它伸展着巨大的翅膀,像一只蛰伏的史前巨兽。
灵算已经坐在了那块简陋的坐板上,双手紧紧握着控制方向的木杆。
李不凡最后检查了一遍控制尾翼的绳索,对灵算点了点头。
“记住,顺着风,不要对抗。”
“一旦感觉失控,立刻压低机头,哪怕摔在树上,也比失速好。”
灵算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头。
王守成与陈明远一左一右,扶住了木鸢的翅膀。
他们看着李不凡。
他伸出手,感受着风向的稳定。
“放。”
一声令下,王守成与陈明远同时用力一推。
巨大的木鸢在崖边微微一沉,随即被崖下的上升气流托起。
成功了。
它飞了起来。
木鸢乘着风,姿态优雅地在山谷间滑翔,像一只真正的鸟。
崖上的三人,屏住了呼吸。
陈明远眼中是难以置信的光彩。
王守成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也流露出一丝震撼。
李不凡的拳头,不知不觉间已经攥得死紧。
成了。
真的成了。
然而,就在此时,山谷间毫无征兆地卷起一阵乱风。
木鸢的姿态瞬间变得不稳,在空中剧烈地摇晃起来。
“不好!”
李不凡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见灵算在拼命地操控着木杆,试图稳住机身。
可那木鸢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完全失去了控制。
它在空中翻滚着,朝着栖云观的方向一头栽了下去。
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黑影,越来越快。
“砰——咔嚓!”
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轰然之声。
山谷间,回音阵阵。
栖云观的山门前,一片狼藉。
那架承载了四人梦想的木鸢,已经摔成了一堆扭曲的竹子与破碎的桑皮纸。
夜色深沉,玄尘子将李不凡、王守成、陈明远以及腿上还绑着夹板、一瘸一拐的灵算,一同叫到了自己的静室。
静室里,烛火摇曳,将四人紧张的影子投在墙上。
老道长没有坐在蒲团上,而是换上了一身便于远行的短打道袍,身边放着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只装了几卷经文和一袋干粮。
“都坐吧。”
玄尘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凝重。
“师父,您这是……”
王守成看着师父的装束,心头一沉。
玄尘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缓缓扫过四人,最后落在了那堆摔得七零八落的木鸢残骸上。
“你们做的东西,我看到了。”
灵算羞愧地低下了头。
“痴儿。”
玄尘子叹了口气,语气里却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
“人欲飞天,本是追寻大道的一种。错,不在于想,而在于时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变得低沉。
“守德带回来的消息,恐怕不是空穴来风。焚书之令,若是真的,栖云观也可能被殃及。我等避世清修,却终究躲不过这滚滚红尘。”
“师父,弟子愿率师兄弟们,与道观共存亡!”王守成霍然起身,眼中是决绝的光。
“糊涂!”
玄尘子轻斥一声,“以卵击石,不过是匹夫之勇。道统的存续,不在于一观一殿,而在于人,在于传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山外沉沉的夜色。
“我须出趟远门,去寻访几位故人。一来,探探这风声的虚实;二来,也要为我栖云观的道藏,寻一条后路。”
老道长转身,目光郑重地落在王守成身上。
“持恒,我走之后,观中上下,由你暂代观主之职。切记,万事以保全弟子性命为先。若事不可为,宁可散了这道观,也要保住人。”
他又看向陈明远:“参玄,你的医术,是救人之本。药箱要备好,人心要稳住。”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李不凡和灵算身上。
“你们二人,一个有惊世骇俗之‘理’,一个有鬼斧神工之‘术’。你们的才华,是火种,亦是祸根。切记,锋芒不可毕露,藏巧于拙,方是长久之道。”
玄尘子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交到王守成手中。
交代完这一切,他拿起行囊,走到门口,却又顿住了脚步。
他回过头,目光越过众人,最后落在了李不凡身上,眼神中多了一丝复杂的关切。
“李居士,你身负异数,非池中之物。
此番风雨,对栖云观是劫,对你而言,或许是缘。
”他声音压得更低,“若……我是说若,此地终非安身之所,你可往北,去大都的长春宫,寻一位叫栖云子的道长。就说,是玄尘让你来的。”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玄尘子不再停留,推开门,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静室里,只剩下四人,和一盏在风中摇曳的孤灯。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