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尘子走了。
这一去,便是半个月。
没有观主的日子,栖云观仿佛被抽掉了一根主心骨,却又在王守成沉默而有力的打理下,维持着一种紧绷的平静。
直到那一天,平静被马蹄声踏碎。
沉闷的蹄声由远及近,不是一骑,不是十骑,而是如同闷雷滚过大地。
栖云观那扇饱经风霜的山门,第一次被肃杀的兵戈之气笼罩。
山门外,上百名元军骑兵列成森然的阵列,冰冷的铁甲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幽光,将小小的道观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三人,勒马而立。
居中一人,年约四十多岁,身披山文甲,面容沉静,眼神锐利如鹰。
他不是寻常的草原莽夫,眉宇间反倒有种中原士大夫的深沉。
其左侧,是一名汉人模样的武官,眼神阴鹫,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狞笑。
其右侧,则是一名身着绛红色僧袍的吐蕃喇嘛,手持念珠,双目低垂,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却自有一股威严。
观内,十余名道士手足无措地聚在院中,脸上写满了惊恐。
王守成站在最前方,宽厚的背影挡住了师弟们的视线,他手按剑柄,面沉如水。
中间那人的目光越过众人,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本帅乃札剌儿氏伯颜,元世祖麾下万户长”
“奉国师法旨,清查天下道藏,勘验伪经。”
“凡非官方在册之经文,一律焚毁。”
伯颜的声音落下,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众道士心上。
王守成手按剑柄,越众而出,宽厚的背影挡住了身后所有师弟惊恐的目光。
他迎着上百道冰冷的视线,声音沉稳如山。
“将军,我栖云观乃方外之地,不涉朝政。观中典籍,皆为先贤修身养性之言,何来‘伪经’一说?还请将军明察。”
伯颜身旁的副官发出一声嗤笑。
“方外之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这牛鼻子,是想说朝廷的王法,管不到你这山沟里?”
“我非此意。”
王守成的声音冷了下去。
“我只是说,道法自然,自有其理。若要以强权论断真伪,恕难从命。”
“大胆!”
王磐厉喝一声,手已按在刀柄上。
“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元兵们齐齐向前一步,甲叶碰撞之声连成一片,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观中的小道士们吓得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
李不凡站在人群中,心脏狂跳。
他看着王守成那宁折不弯的背影,知道再这样下去,下一刻就是血溅当场。
硬碰硬,是死路一条!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王师兄武艺高强,但对方是百战精兵,双拳难敌四手。
陈师兄医术精湛,可这派不上用场。
灵算……他只会造东西。
我呢?我一个键盘侠,除了动动嘴皮子,还会什么?等等……键盘侠?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
他快速评估着己方的“战斗力”:武力(王守成),技术(陈明远),理论(自己)。
这不就是个标准的RPG小队配置吗?
赌一把!只能赌一把!用他们听不懂的逻辑,把他们框进我的规则里!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李不凡深吸一口气,走了出来。他穿过人群,站到王守成身边,直面着马背上那位气势迫人的将军。
“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突然站出来的年轻道士身上。
伯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审视的趣味。
李不凡强压下心中的恐惧,脸上挤出一个他自认为最诚恳、最无害的笑容,微微一拱手。
“伯颜将军。”
“将军奉国师法旨而来,我等本该遵从。”
李不凡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但大道之争,非利刃可以断绝,非烈火可以辩明。若我栖云观之道为伪,其理必弱,其行必虚,其术必劣。强行焚之,恐天下人说国师以势压人,失了公允。”
伯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不凡知道自己赌对了第一步,连忙趁热打铁。
“将军何不给我们一个自证的机会?我等愿以三场比试,定我观中道藏之存废。如此,既全了将军的军令,也彰显了国师的气度,岂不两全?”
“哦?三场比试?说来听听。”伯颜终于开口。
李不凡心中一喜,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场,比武学。道者,亦有护道之剑。若连自身都无法守护,何谈大道?”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王守成。
“第二场,比医术。”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道者,亦有济世之心。若连病痛都无法驱散,何谈救人?”
“第三场,比道理。”
他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灼灼地迎向伯颜。
“道者,根本在于明理。若连天地万物之理都辩不明白,所藏经书,不过废纸一堆。这一场,便由晚辈,向将军请教。”
“三场比试,我方若落败两场,观中所有典籍,任由将军处置,我等绝无二话。”
李不凡的声音在山门前回荡,清晰而坚定。
这番话,将一场野蛮的清查,巧妙地包装成了一场关乎“道统优劣”的文雅辩论。
伯颜沉默地注视着他,眼神深邃。良久,他嘴角竟微微上扬。
“有意思。”他点了点头。“本将允了。”
第一场,武试。
将军身旁的副官翻身下马,随手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柄沉重的环首刀,带着一脸残忍的笑意走了出来。
“在下千夫长王磐,谁来送死?”
王守成迈步上前,解下背后的长剑,剑身在空中划过一道清亮的弧线。
“栖云观,持恒。”
“真有送死的。”
王磐低声啐了一句,不再废话,猛然一个箭步前冲,手中大刀带着破风的厉啸,当头劈下。
这一刀,势大力沉,简单而粗暴。
王守成不闪不避,手腕一抖,长剑精准地点在刀刃侧面,“叮”的一声脆响,将千钧之力卸去大半。
刀剑相交,火星四溅。
王磐的刀法大开大合,充满了战场的血腥与霸道,每一刀都像是要将人连骨带肉地碾碎。
王守成的剑法则沉稳内敛,如山间青松,任凭狂风如何呼啸,我自岿然不动。
转眼间,两人已鏖战近百回合。
观内的小道士们看得心惊肉跳,陈明远和灵算的拳头也早已攥紧。
王守成渐渐落入了下风。
王磐的体力仿佛无穷无尽,刀势一刀比一刀猛烈,逼得王守成只能不断后退格挡。
他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王磐狞笑着,举起了刀,准备给予致命一击。
面对王磐那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劈来的刀,王守成没有再选择硬抗。
他的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旁侧滑出半步,整个身子几乎贴着墙面。
致命的刀锋,擦着他的鼻尖呼啸而过,重重地劈入了墙壁。
就是现在。
王磐力道用尽,门户大开,正是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一瞬。
王守成手中的长剑,仿佛活了过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只有一道快到极致的寒光。
一剑封喉。
剑尖,稳稳地停在王磐的咽喉前,分毫不差。
一滴血珠,顺着锋利的剑刃渗出,缓缓滑落。
时间,仿佛静止了。
王磐脸上的狞笑僵住了,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死一般的沉寂之后,栖云观这边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然而,马背上的伯颜,脸上却没有丝毫意外。
他甚至抚掌,发出一阵清脆的掌声。
“漂亮。”
伯颜微笑着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欢呼。
“松风剑法,宋室禁军的看家本事。剑招果然精妙绝伦。”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持剑而立、脸色煞白的王守成身上。
“这套剑法,自襄阳城破之后,已有十余年未曾见过了。”
伯颜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王守成的心口。
“想不到,竟能在此地,再次一睹这剑法的风采。”
“栖云观窝藏叛逆,这项罪名我们等下再算!”
胜利的喜悦瞬间凝固。
王守成僵在原地,只觉得手中的长剑,从未如此沉重。
他握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眼中是无尽的震惊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