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风,带着血腥气,有些冷。
吹动着伯颜深色的官袍,猎猎作响。
他没有看李不凡,目光反而投向了远方的山峦,那里的云雾正在缓慢聚散。
仿佛这场关乎整个道观命运的论道,还不如一片云彩的形状来得有趣。
李不凡站定,与他对峙,等待着对方抛出类似“道为何物”的玄奥问题。
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套从宇宙大爆炸到量子力学的说辞。
然而,伯颜终于收回了目光。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辩论前的锋芒,只有一种阅尽千帆的平静。
他开口了,声音很轻,问题却重若泰山。
“你之道,可能富民?”
没有玄学,没有机锋。
只有一个最朴素,也最宏大的问题。
李不凡愣了一下,随即心中涌起一阵狂喜。
这正中他的下怀。
他清了清嗓子,压下心中的激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
“能。”
“土地贫瘠,可用草木灰、人畜粪便沤肥,增其地力。”
“冶铁之法,改良风箱,提升炉温,可得百炼精钢,农具、工具皆可锋利数倍,事半功倍。”
“引水灌溉,可用桔槔、可用筒车,合乎格物之理,一人可当十人之力。”
李不凡越说越流畅,脑海中那些初中物理、化学的知识,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武器。
“民有余粮,则知礼节。民有精铁,则能兴百工。此为富民之道,非神佛之功,而是格物致知之理。”
他一番话说完,掷地有声。
道士们听得云里雾里,却也觉得十分厉害,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希冀之色。
伯颜静静地听着。
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李不凡说完,他才缓缓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赞许。
“想法甚好。”
他话锋一转,第二个问题随之而来。
“若一村得你之法,粮食满仓,器械精良,而邻村依旧贫瘠。彼时,富村是会接济邻村,还是会凭其武备,吞并邻村之土地人口?”
李不凡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粮食增产,商贾是会平抑粮价,令天下人温饱,还是会囤积居奇,待价而沽,牟取暴利?”
“你给出了富民的工具,却未曾考虑人心的变量。”
变量?
李不凡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词让他产生了一种极其怪异的违和感。
不等他组织好语言反驳,伯颜的第三个问题已经抛出。
“你之道,可能强军?”
李不凡的额头渗出了一丝冷汗,但他还是强撑着回答。
“能。精钢之法,可铸更坚固之甲,更锋利之刃。”
“军中疫病,可用石灰、沸水消毒,分食而居,可大幅减少非战之损。”
“抛石之械,若以配重之法改良,可使其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伯颜再次点头。
“很好。”
他看着李不凡,眼神似乎能穿透他的皮囊,看穿他所有的思想。
“我大元有了更利的刀,宋人余孽是否也会有?我军有了更远的抛石机,西方的敌人是否也会有?”
“技术,从来不是和平的保障,而是军备竞赛的开端。它不会终结战争,只会让战争的形态更加惨烈,让死亡的数字更加庞大。”
“你看到了术的提升,却没有看到它背后失控的风险。”
李不凡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
伯颜的逻辑,如同一柄重锤,一锤一锤,敲在他引以为傲的知识壁垒上,砸出一道道裂缝。
伯颜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他走下台阶,一步步向李不凡逼近。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李不凡的心跳上。
“最后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之道,可能安邦?”
李不凡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说,民富了,军强了,国自然就安了。
可这个念头在他脑中刚一闪过,就被伯颜之前的话语无情地击碎。
伯颜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怜悯,又像是失望。
“民富,则贫富差距拉大,阶层对立,是为动乱之源。”
“军强,则穷兵黩武,内外皆敌,是为倾颓之兆。”
“你所说的‘理’,看似精妙,实则为乱世之道。”
“文明的进程,如同草木生长,自有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定数。”
定数?
李不凡的瞳孔骤然收缩。
变量,定数……
这些词汇,像一把把尖刀,刺入他的脑海,将他所有的认知搅得天翻地覆。
伯颜的声音还在继续,如同一道来自九天的宣判,冰冷而残酷。
“这并非启蒙,而是拔苗助长。”
“你所说的道,是一种最危险的行为。”
伯颜停顿了一下,直视着李不凡那双写满惊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吐出了那个让李不凡灵魂都在颤抖的词组。
“文明的……早产。”
轰!
李不凡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所有引以为傲的逻辑,所有跨越时代的知识优越感,在“文明早产”这四个字面前,被击得粉碎。
这套逻辑严密、立意高远,甚至带着一丝悲天悯人味道的“天道维稳论”,彻底摧毁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浑身冰冷,手脚都失去了知觉。
他看着眼前的伯颜。
看着他身上那件元代制式的官袍,看着他脸上被风霜刻下的皱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与恐惧。
这个人……
他到底是谁?
失败,是一种无声的崩塌。
像一座精心构建的大厦,在顷刻间化为齑粉。
李不凡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伯颜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一个无法理解的怪物。
变量,定数,文明早产……
这些词,如同鬼魅的呓语,在他已经空洞的脑海中反复回响,将他最后一点名为“穿越者”的骄傲,碾得粉碎。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沙子,干涩而刺痛,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所有的论据,在对方那宏大而冷酷的“天道”面前,都显得那么幼稚、那么可笑。
他引以为傲的科学知识,在这一刻,竟成了小儿涂鸦。
周围的道士们,脸上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随着他的沉默,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化为死灰。
许久。
李不凡终于缓缓地、深深地垂下了头。
那是一个彻底放弃抵抗的姿态。
“……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