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凡的头颅垂落,像一株被霜打过的枯草。
那句“我输了”的余音,还未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尽。
伯颜转身,目光冰冷地扫过院中所有的道士,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群待宰的牲畜。
“我本以为,此行只是焚毁一些惑乱人心的伪经。”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内容却让李不凡的血液瞬间冻结。
“但现在看来,此地并非道观,而是宋朝余孽的巢穴。”
他伸手指着摇摇欲坠的王守成,声音陡然提高,响彻整个山谷:“他们,不过是披着道袍的亡命之徒!”
李不凡的心脏骤然停跳。
焚经只是借口,王守成的身份暴露,才是真正的杀招!
他天真地以为这只是一场关于“道”的存废之争,却没想到对方从一开始,就想要他们的命!
他以为自己输掉的只是道藏,可现在他才明白,自己亲手将整个栖云观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我怎么会这么天真……”悔恨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内心。
伯颜没有再看他,那双漠然的眼睛,仿佛在看一群死物。他缓缓举起手,重重挥下。
“一个不留。”
“格杀勿论!”
命令落下。
院中的寂静被瞬间撕裂。
那些原本军容严整的元兵,眼中迸发出狼一样的凶光,咆哮着涌入观中。
一尊供奉神像的香炉被粗暴地踹翻,滚烫的香灰洒了一地。
新修好的门窗被长刀劈开,木屑四溅。
第一个发出惨叫的,是守在经阁门口的一位年迈道士。
他的胸口被一柄长矛贯穿,鲜血染红了灰色的道袍。
屠杀开始了。
元兵冲进了藏经阁,他们不懂那些文字的珍贵,只是粗鲁地将一卷卷书册,一部部典籍,从书架上扫落。
无数承载着智慧与传承的纸张,被像垃圾一样扔到院子中央。
很快,那里就堆起了一座小山。
一支火把,带着一道弧线,落在了书堆上。
火焰先是试探性地舔舐着书页的边缘,随即轰然暴涨。
墨写的文字在高温下扭曲,纸张蜷缩、变黑,最终化作漫天飞舞的灰烬。
那些纸灰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是无数只黑色的蝴蝶,在做着最后的悲鸣。
“不——”
王守成长啸一声,双目赤红。
那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隐忍,只剩下决绝的疯狂。
他手中的长剑不再追求松风的飘逸,而是化作了一道刚猛无匹的死亡匹练。
剑光闪过,一名元兵的喉咙喷出血雾。
他没有停顿,反手一剑,又将另一人的手臂齐肩斩断。
他像一尊浴血的杀神,牢牢堵在通往后院的路上。
可元兵太多了。
王守成看到了人群中呆立的李不凡,看到了满脸煞白的灵算。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穿透金铁交鸣的怒吼。
“灵算,带不凡走!”
“去后山!快!”
另一边,混乱之中,陈明远正跪倒在地,还在试图为一个被砍伤师弟包扎伤口。
他的手在发抖,却固执地想要将金疮药按在翻卷的皮肉上。
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了他。
吐蕃喇嘛丹增·桑杰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面前,低头看着他徒劳的举动。
“你的医术颇有可取之处,但心肠太软。”
丹增·桑杰的声音很平静,与周围的惨叫和杀戮格格不入。
陈明远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与愤恨。
“滚开!”
丹增·桑杰微微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
“随我走,我可让你见识真正的医道。”
话音未落,他闪电般出手,手指在陈明远颈侧轻轻一点。
陈明远身体一僵,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软倒在地。
他无法动弹,甚至无法说话,只有一双眼睛,绝望地看着丹增·桑杰将他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提起,毫不费力地向观外走去。
王守成的怒吼,像一记重锤,砸醒了李不凡。
他脑中那片名为“道理”的废墟,被更原始的恐惧与求生欲彻底淹没。
跑!
跑!
活下去!
灵算比他先一步反应过来,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却一把抓住了李不凡的手臂。
那只摆弄过无数精巧零件的手,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李居士!走!”
他拖着李不凡,疯了一样冲向后山的方向。
李不凡被动地奔跑着,所有的智慧、所有的逻辑,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狗屁。
脑子里只剩下那句嘶吼。
活下去。
后山的路口,狭窄如瓶颈。
王守成便如一尊铁铸的门神,死死钉在那里。
他的剑,早已没了松风的写意,只剩下最简洁、最致命的劈、刺、撩、斩。
每一剑挥出,必有一名元兵倒下。
鲜血溅上他的道袍,又被更多的鲜血覆盖,深色的布料变成了沉重的绛紫。
他脚下,尸体层叠,却无一元兵能越过他半步。
一个阴冷的声音,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从元兵阵后传来。
“啧啧,真是条好狗。”
王磐拨开前面的士卒,缓步而出,脸上带着病态的笑容。
他没有急着动手,只是用那双毒蛇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浴血的王守成。
“当年崖山,十万军民蹈海殉国,何其壮烈。”
王磐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你怎么不去死呢?”
“是怕了,还是觉得,披上一身道袍,就能忘了自己是个连君父都护不住的丧家之犬?”
王守成持剑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王磐,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我乃枢密使文丞相帐下,都教头王守成!”
这一声怒吼,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声震四野,盖过了所有的喊杀与哀嚎。
他不再是道号持恒的道士,而是那个襄阳城破,崖山兵败后,苟活于世的南宋武官。
“当年未能手刃国贼,今日,便先斩了你这数典忘祖的汉奸!”
王守成一声咆哮,竟是主动冲出关隘,人随剑走,化作一道血色狂龙,直扑王磐。
“师兄!”
李不凡的耳边,只剩下灵算带着哭腔的嘶吼。
活下去。
这是王守成用命换来的机会。
他不敢再回头。
他只能跑。
泪水混着鼻涕,糊满了他的脸,脚下的山路崎岖不平,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那道浴血的身影,如烙印一般,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瞳孔,刻进了他的灵魂。
那座山,倒了。
栖云观的,天,也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