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路,是他们用汗水与欢笑铺就的。
李不凡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用逃命的脚步去丈量它。
肺部像一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
身后喊杀声、惨叫声被山风拉扯得变了形,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鬼哭。
灵算死死拽着他的手腕。
那只曾经能精准组装最细微零件的手,此刻的力道大得惊人,指节深深嵌入李不凡的皮肉。
少年的脸上,泪痕与尘土混成两道肮脏的沟壑。
他没有哭出声。
恐惧与悲伤,已经将他的喉咙彻底锁死。
他们冲进了那间废弃的柴房。
那只翼展三丈的木鸢,静静地停在屋子中央,像一头折翼的巨兽。
它的翅膀已经被重新修复,蒙上了新的油布,散发着桐油与木料混合的气息。
那是希望的味道。
如今闻起来,却只剩下了讽刺。
没有时间犹豫。
没有时间悲伤。
元兵的呼喝声已经清晰可闻,夹杂着甲叶碰撞的金属摩擦声。
“推!”
李不凡用沙哑的嗓子挤出一个字。
两人合力,将沉重的木鸢推向柴房外那片熟悉的断崖。
轮轴在不平的地面上发出吱嘎的呻吟,像是在为他们送行。
崖边的风猛烈地灌过来,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崖下,是深不见底的墨绿色林海,云雾缭绕,如同通往幽冥的深渊。
追兵的影子,已经出现在了林间的路口。
“李居士,上去!”
灵算嘶吼着,手脚并用地爬上木鸢的骨架。
李不凡紧随其后。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叫伯颜的男人,如一尊铁塔,正缓步走到崖边,身后跟着那个提着陈明远的吐蕃喇嘛,还有一个脸上带着狞笑的王磐。
伯颜的目光,穿透了数十丈的距离,冷漠地落在了他们身上。
那是一种看死物的眼神。
李不凡的心脏骤然一缩。
“走!”
灵算用尽全身力气,蹬踏着崖壁的岩石。
巨大的木鸢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猛地向前一倾。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李不凡。
世界在他眼前翻转。
是坠落。
是死亡。
不。
一阵剧烈的抖动后,下坠的势头猛然一缓。
木鸢的翅膀,成功地捕捉到了山谷间上升的气流。
他们飞了起来。
风声在耳边呼啸,取代了世间一切嘈杂。
身下的林海缓缓向后退去。
那座燃烧的道观,在视野中越来越小,像一个正在熄灭的火盆。
崖边,一直古井无波的伯颜,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异之色。
“《鲁班书》中的飞鸢……”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竟真有人能复原这等神工之物?”
旁边的王磐看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说道:“将……将军,此乃妖术!是妖术啊!”
伯颜没有理会他的大惊小怪,眼中寒光一闪,断然下令:“王磐,取我的弓来!”
王磐不敢怠慢,连忙从亲兵手中捧过一张巨大的黑色角弓。弓身非铁非木,沉重异常,寻常三五人也未必能拉开。
伯颜接过弓,又接过一支箭尾缠着油布的特制火箭。他看都未看身旁的王磐,只是深吸一口气,双臂一展,那张需要千钧之力的巨弓,竟被他缓缓拉成了满月!弓弦的嗡鸣,瞬间压过了山风的呼啸。
他双目微眯,瞄准的并非木鸢上的两个人,而是其结构最脆弱的翼根。
火折子凑近,箭头“轰”地一声燃起。
松手。
一抹橙色的火光,拖着一道笔直的烟线,如同一支逆飞的流星,撕裂空气,精准地射向那空中的庞然大物。
“噗。”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响。
那支火箭,不偏不倚,深深地钉入了木鸢的右翼根部。
木鸢在空中失控翻滚,化作一团坠落的火球。王磐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躬身道:“将军神射!任他有通天之能,也难逃将军的掌心!”
伯颜却并未看他,只是漠然地注视着那团火光消失在下方的林海深处。他缓缓放下巨弓,眼中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掠过一丝深邃的凝重。
这个李不凡,不会这么容易死。
他有一种预感。
我们,还会再见的。
火焰,像一朵妖异的毒花,瞬间绽放。
它贪婪地舔舐着浸透了桐油的麻布,沿着木质的骨架疯狂蔓延。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木鸢的结构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机身猛地向燃烧的那一侧倾斜。
世界开始疯狂地旋转。
天空与大地,化作了一片混沌的漩涡。
风声变成了凄厉的尖啸。
烈火的咆哮充斥着耳膜。
在剧烈的翻滚中,李不凡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从座位上扯了出去。
他像一片枯叶,被抛入无尽的虚空。
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灵算同样翻滚着坠落的身影,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绝望。
然后,是无数飞速放大的,狰狞的树冠。
……
痛。
剧痛。
像身体的每一个零件都被拆开,又被胡乱地塞了回去。
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艰难地浮起。
李不凡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
头顶是层层叠叠的树冠,将天空切割成无数破碎的碎片。
潮湿的腐叶气息,混杂着他自己身上传来的血腥味,钻入鼻腔。
他动了动手指。
剧痛传来。
他发现自己正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边缘锋利,刺破了掌心。
他缓缓摊开手。
那是一块被烧得半焦的木鸢残片。
他撑起身体,环顾四周。
这是一片陌生的原始山林,寂静得可怕,只有不知名的虫鸣。
没有灵算。
没有同伴。
没有栖云观。
只有他一个人。
他挣扎着,靠着一棵粗糙的树干,一点点站了起来。
双腿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但他感觉不到。
那张沾满了血污与泥土的脸上,迷茫与恐惧已经消失不见。
王守成最后的怒吼。
陈明远被掳走的绝望。
灵算坠落时的惊恐。
还有那些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的经书。
一幕幕,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脑中反复灼烧。
伯颜那张平静的脸,和他那套关于“秩序”的歪理,变得无比清晰。
李不凡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块尖锐的残片。
他眼中的最后一丝属于现代人的软弱与天真,被彻底焚尽。
取而代之的,是如深渊凝结的寒冰。
是如钢铁淬炼的意志。
我会找到你们。
一个一个地。
然后,把你们从那高高在上的“秩序”上,亲手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