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是冰冷的,刺入骨髓。
手臂上的伤口被粗糙的树皮与石子反复磨开,血与泥混在一起,早已麻木。
李不凡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
只有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这具残破的躯壳,像一条濒死的虫豸,在林间蠕动。
终于,他摸到了湿润的卵石。
他把整张脸埋进溪水里,贪婪地吞咽着,冰冷的液体呛入气管,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出来的,是带着暗红色血块的浊沫。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过身,仰面躺在溪边的碎石上。
头顶的树叶缝隙间,是灰白色的天空。
他的眼皮缓缓合拢,世界沉入无边的黑暗。
……
再次醒来,是被一股苦涩的药味呛醒的。
他睁开眼,视线花了很久才重新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茅草屋顶,熏得发黑的横梁上挂着一串串干草药。
他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张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麻被子。
伤口被处理过,敷着捣碎的草药,清凉的感觉缓解了火辣的痛楚。
一个扎着双髻,面色有些蜡黄的少女,正端着一个粗陶碗,小心翼翼地吹着碗里的汤药。
她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眼神清澈,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淳朴。
见他醒来,少女的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害羞地低下头。
“你醒啦。”
声音很轻。
李不凡想开口,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破风声。
“爹,他醒了!”
少女朝屋外喊了一声。
一个身材干瘦,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肩上扛着药锄,背上是一个半满的竹篓,看到李不凡睁着眼,他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憨厚的笑意。
“命真大,在溪边发现你的时候,还以为是个死人。”
接下来的半个月,李不凡就在这对山民父女的照料下,慢慢养伤。
李不凡知道了他们姓张,父亲叫张老实,女儿叫阿巧。
他们是这片山里以采药为生的药户。
李不凡没有说出自己的来历,只说自己是个行商,遇到了山匪,与同伴失散。
张老实父女没有多问。
在这个世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
李不凡的身体在恢复,但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他的大脑,却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栖云观的火,王守成的背影,灵算的坠落。
一帧一帧,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播放。
这不是电影。
这是他必须背负的现实。
一天,阿巧在院子里整理采回来的草药,将其中几种挑出来,准备扔掉。
李不凡恰好走出屋子,他看了一眼那些被丢弃的草药,脚步顿住了。
“这个不能扔。”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很清晰。
阿巧回过头,有些不解。
“李大哥,这是‘牛舌草’,又苦又涩,牲口都不吃。”
李不凡走过去,捡起一株,捻了捻它的叶片。
“它不叫牛舌草,叫蒲公英。捣烂了外敷,可以治痈肿疔毒,比你们现在用的那种草药效果好得多。”
他又指向另一种被丢弃的植物。
“还有这个,车前草,煮水喝,能利尿去肿。”
张老实恰好从外面回来,听到了李不凡的话,半信半疑。
李不凡没有多做解释,这些都是栖云观中的医书和陈明远教他的。
李不凡将那些被他们忽略的草药一一分拣出来,说明药性。
几天后,张老实腿上一个磨破的伤口发炎红肿,李不凡让他用蒲公英捣烂了敷上。
第二天,红肿便消了大半。
从那天起,张老实父女看他的眼神变了很多。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
他们采回来的药材更多,也更值钱了。
李不凡还发现他们背负药材下山极为辛苦,便在屋后找了根结实的木杆与一块大石头,给他们演示了杠杆原理。
当张老实只用一只手,就轻松撬动了过去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抬起的药捆时,他看着李不凡的眼神,几乎像是在看神仙。
“李先生,你真是……真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啊!”
李不凡没有笑。
这些跨越了七百年的知识,是他如今唯一的武器。
也是他复仇的资本。
这天下午,两个穿着褐色短打,腰间挎着腰刀的差役,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院子。
张老实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了谦卑又畏惧的神情,连忙迎了上去。
“两位官爷,是什么风把您二位吹来了?”
为首的那个三角眼差役,用刀鞘拍了拍院子里晒着的草药。
“张老实,这个月的药税,该交了。”
“官爷,这……这才月中啊,不是说好月底才……”
“少废话!”
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差役眼睛一瞪。
“官府的规矩,也是你能问的?赶紧的,把这些都装起来,算你们半个月的税。”
他们根本不看成色,也不称重,直接拿起张老实的麻袋,就开始往里装那些父女俩辛苦采来的药材。
阿巧的眼圈红了,却不敢出声。
张老实佝偻着背,脸上满是哀求。
“官爷,行行好,给我们留一点吧,不然这个月就没活路了……”
“滚开!”
三角眼一把推开张老实,后者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李不凡站在屋檐的阴影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手,在袖子里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伯颜那张从容的脸,和他那套关于“天道秩序”的宏大叙事,此刻显得无比滑稽。
这就是他的秩序。
这就是弱者必须遵从的天道。
差役们装了满满两大袋,心满意足地扛在肩上,扬长而去。
张老实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对着女儿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事,阿巧,爹再去采就是了。”
李不凡的目光,从那两个差役的背影,移回到了张老实的身上。
他心中最后一丝对这个世界的侥幸,被碾得粉碎。
讲道理,是没用的。
只有力量,才能捍卫自己的一切。
也只有力量,才能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拉下来。
那天晚上,下起了雨。
冰冷的雨丝,密密麻麻地斜织着,将整个山林都笼罩在一片水汽之中。
李不凡独自一人,走进了山里。
他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停了下来。
他没有用工具,只用一双手,搬来一块块石头,垒起了一座小小的坟茔。
没有墓碑。
没有名字。
这是一座衣冠冢。
为栖云观所有死去的人。
他垒得很慢,很稳。
雨水冲刷着他沾满泥土的双手,也冲刷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他没有哭。
悲伤与悔恨,早已在坠落的火焰中烧成了灰烬。
如今剩下的,只有冷静的复盘。
自己的天真。
对敌人的误判。
力量的悬殊。
每一个错误,都是一道血淋淋的伤疤,刻在他的骨头上。
当最后一块石头放好,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木鸢残片。
曾经承载着他所有希望与友谊的残片。
他挖开坟前的泥土,将它深深地埋了进去。
埋葬了它。
也埋葬了那个叫李不凡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天真的程序员。
他站起身,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他看着面前这座无字的石冢,眼中最后一丝属于过去的温度,彻底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如深渊凝结的寒冰。
是如钢铁淬炼的意志。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李不凡。
只有李算。
算账的算。
雨夜里,他的背影,孤绝而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