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山林间弥漫着一股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
李不凡走回张家茅屋时，天刚蒙蒙亮。
阿巧已经早早地起了床，正在院子里用一根木棍轻轻翻动着晾晒的药材，见到他回来，少女的脸上漾开一抹纯净的笑意。
“李大哥，你一夜没回，我还以为……”
她的话说到一半，却又咽了回去。
因为她看到，他的眼神变了。
接下来的日子，李不凡反复进行着对“栖云观项目”的失败复盘。
需求分析错误：对元廷“焚经”政策的残酷性与执行力，评估严重不足。
风险评估缺失：未能预料到伯颜个人武力值（惊人的箭术）这一极端变量。
团队管理失误：过于依赖玄尘子的决断，未能建立有效的危机预警与应急预案。
每一个结论，都像一把锥子，在他脑中刻下更深的印记。
天真，是原罪。
他需要知道更多。
信息，情报，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锋利的武器。
这天，他以需要采买一些生活用品为由，跟着张老实父女一起，第一次走进了山下的小镇。
镇子不大，一条主街，两旁是些低矮的铺面。
街上的人们大多面带菜色，神情麻木，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行色匆匆。
一股萧索与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不凡敏锐地注意到，当一小队骑着马，穿着皮袍的蒙古士兵经过时，街上所有的汉人，无论老少，都下意识地躬身退到路边，垂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而那几个蒙古士兵，则昂着头，用一种看待牲畜般的眼神，扫视着周遭。
在一个卖炊饼的摊子前，一个衣着光鲜，高鼻深目，明显是色目人长相的商人，因为一点小事，抬手就给了汉人摊主一个响亮的耳光。
摊主捂着脸，敢怒不敢言，还得陪着笑脸。
这就是“四等人制”最直观的体现。
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
一层压一层，一道比一道更深的枷锁。
而像张老实这样生活在南方的原南宋子民，便是这等级制度最底层的“南人”。
李不凡的心中没有愤怒，只有冰冷的记录。
愤怒是无用的情绪，只有理解规则，才能利用规则，最终打破规则。
他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一个算命的摊子。
摊主是个须发灰白的老者，面前铺着一张画着八卦的破布，眼神浑浊，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李不凡走过去，在小马扎上坐下。
“先生，算个前程。”
老者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伸出枯瘦的手：“生辰八字。”
李不凡摇了摇头，声音平淡：“不算命，问个事。”
他压低了声音：“先生可知，如今这天下，哪里还能找到些道家的典籍？”
老者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他警惕地打量着李不凡：“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本是读书人，家道中落，想寻些前人著作，聊以慰藉罢了。”李不凡的说辞天衣无缝。
老者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凉。
“道藏？呵呵……早就被当成‘伪经’，烧得差不多了。”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萧索，“除了那本《道德经》被当成是老子的个人清谈，其余的，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天下之大，难道没有幸免之处？”李不凡追问。
老者看了看四周，声音更低了：“北方是重灾区，听说官府查得最严。倒是……南边，比如杭州那样的繁华地，天高皇帝远，又是新附之地，官府的心思都在收税和享乐上，或许……或许有些大观，或者某些世家大族的私藏里，还能剩下些残篇断简吧。”
老和尚的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李不凡脑中的迷雾。
杭州。
李不凡不动声色地又问了些时局之事，老者都以“不知”推脱了。
他站起身，将几枚铜钱放在卦布上，转身离去。
回到张家，李不凡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夜。
他的大脑，如同一个冰冷的计算中枢，正在疯狂处理着涌入的数据，进行着一场彻底的败局复盘与战略重构。
栖云观的覆灭，不是终点，而是一个血淋淋的“输入样本”。
首先，信息严重缺失。
我对这个时代的认知，就像一个只有几行注释的残缺代码。
元廷为何要“崇佛抑道”？这背后是单纯的宗教偏好，还是更深层的政治斗争？
伯颜，那个射出致命一箭的蒙古万户长，他口中的“秩序”究竟是什么？
他个人的动机是什么？
那个汉人降官王磐，又在这种秩序中扮演什么角色，捞取什么好处？
还有那个吐蕃高僧，他代表的佛教势力在元廷中拥有多大的话语权？
不搞清楚这些最基本的问题，任何复仇都只是匹夫之勇，是另一场自杀。
其次，路径选择必须基于现有条件。
去大都寻找玄尘子虚无缥缈的师门？
愚蠢至极。
北方是这次清算的重灾区，我身无分文，对那里一无所知，去了就是自投罗网。
伯颜他们此刻说不定就在大都，我这是把自己的坐标直接发送给敌人。
此路不通。
那么，核心资产是什么？
玄尘子让我去长春宫，很可能和“伪经”有关。难道和《皇极经世》这类的奇书有关？
但是想要让它真正运行起来，我需要一个完整的“操作系统”和“数据库”——那就是被焚毁的无数道藏。
我必须找到幸存的典籍，将它们一一复原、解读、整合。
这可能是我未来构建一切的理论基石。
哪里能找到？
那个算命老者的话点醒了我。
北方是“生产环境”，已经被病毒彻底清理。
而南方，特别是杭州，是新征服的“测试区”，元廷的统治力量在这里必然相对薄弱，官僚系统忙于搜刮财富和享乐，对文化的控制必然存在无数漏洞。
在那些传承悠久的世家大族私库里，在某些偏僻的、被遗忘的角落里，一定还保留着道家的薪火。
所以，结论只有一个。前往杭州。
那里有最繁荣的商业，我跨越时代的知识可以在那里迅速变现，换取启动资金。
那里有最复杂的人员流动，是收集情报、招募人才的绝佳场所。
最重要的是，那里是我寻回道藏、重建信仰体系的最大希望所在。
留在山里，是慢性死亡。
北上大都，是主动寻死。
唯有南下杭州，才是在一片废墟中，重新搭建起复仇框架的唯一可行路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