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光顺着茅屋的缝隙钻了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李不凡,不,现在是李算,已经收拾好了他那少得可怜的行囊。
推开门,张老实正蹲在院里编着一个背篓,见他出来,憨厚地笑了笑:“李先生,今天想吃点啥?我去给你弄。”
“张大哥,我不吃了。”李不凡的声音很平静,“我该走了。”
张老实手里的竹篾“啪”地一声断了,他猛地站起来,黝黑的脸上满是惊愕和挽留:“走?先生你的伤……”
“已经不碍事了。”
李不凡打断了他,“救命之恩,日后定有回报。只是眼下,我必须南下杭州。”
一旁的阿巧正在晾晒草药,听到这话,身体僵住了,缓缓转过身,一双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嘴唇紧紧抿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话不多,却好像什么都懂的男人,才在她心里扎下根,就要被连根拔走了。
李不凡看到了她的神情,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但那点微末的刺痛瞬间就被冰冷的理性覆盖。
情感是程序的BUG,必须第一时间清除。
他不是那个会心软的李不凡了。
“我身无长物,”李不凡从怀里掏出那几张写满了字的草纸,上面是他凭记忆画出的几种草药的炮制方法和杠杆省力装置的简图,“想用这些,跟张大哥换一些便于携带的药材做盘缠。”
他没有说“借”,也没有说“要”,而是“换”。
这是一笔交易。
“先生,你这是骂我张老实不是人啊!”
张老实急得脸都红了,连连摆手。
“你的学问,那是神仙给的本事,金山银山都换不来!你看上什么,只管拿,拿多少都行!”
李不凡摇了摇头:“启动资金,够用就行。”
他走进药材堆,不再理会张老实的推辞,径自挑选了几样年份足、价值高且方便携带的干货,用布包细细包好。
整个过程,他动作精准,没有半分拖泥带水,仿佛在配置一剂分毫不差的药方。
张老实看着他,张了张嘴,最后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就在李不凡准备转身离去时,阿巧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手里攥着一个东西,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一把塞进了李不凡手里。
“李大哥!”
那是一个用粗布缝制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看得出缝制者的手艺很生疏。
荷包上,用绿色的线绣着一株同样歪歪扭扭的蒲公英。
“给你……路上戴着,你说过,能驱蚊虫……”
少女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说完就低下了头,不敢看他。
荷包上,还带着少女手心的温度。
李不凡低头,看着那株像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蒲公英,沉默了片刻。
他最终只是抬起手,将荷包揣进怀里,贴身放好。
“多谢。”
两个字,再无多言。没有虚假的承诺,也没有廉价的安慰。
他转身,迈步,背影决绝,再也没有回头。
身后,阿巧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压抑的哭声终于溢了出来。
山道上,那间茅屋和屋前哭泣的少女,都渐渐化作视野里一个模糊的墨点。
李不凡面无表情地走向山下的小镇。
镇上的车马店,一支挂着“苏记”旗号的商队正整装待发,伙计们吆喝着,将货物装上马车,动作麻利。
管事的是个叫周通的精明汉子,四十多岁,正叉着腰,对着一个手脚慢了的伙计破口大骂。
李不凡走上前去,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周通听见。
“周管事,搭个车,去杭州。”
周通斜了他一眼,见他一身粗布衣,两手空空,脸上没什么血色,便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去去,没看见正忙着?想搭车,拿钱来,一两银子,少一文都不行。”
这价格,是明摆着坑人。
李不凡也不恼,目光平静地扫过商队,最后落在一匹拉头车的健马上。
“你这头马,左前蹄使力不均,蹄铁怕是松了。不出三十里,必瘸。”
周通的骂声戛然而止,狐疑地盯着李不凡,又扭头看了看那匹马,马儿正不安地刨着地。
他走过去,抬起马蹄一看,脸色顿时变了。一颗蹄钉果然已经冒出了头。
若是半路马瘸了,耽误了行程,损失可就大了。
他直起身,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病恹恹的年轻人:“你懂牲口?”
“略懂。”李不凡不置可否,从怀里解开那个简陋的布包,捻起一株紫黑色的药材,“比起马,我更懂人。”
他将药材递到周通面前。
“龙葵,清热解毒。你这批货要去南方,天气渐热,伙计们在路上要是起了暑疮,走不动道,耽误的是谁的生意?”
不等周通反应,他又拿起另一株。
“重楼,解蛇毒。从这到杭州,要过几座山,钻几个林子,周管事心里有数。万一哪个伙计被咬了,是扔下他,还是全队人等着他死?”
李不凡的话不急不缓,像是在说一笔最简单的生意。
周通的眼睛亮了。
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郎中,也请过随队的大夫,但那些人要么之乎者也,要么故弄玄虚。
像眼前这人一样,把药材、风险、损失算得如此清晰透彻,一针见血的,还是头一个。
这哪里是郎中,分明就是个算账的精怪!
“先生高人!”周通脸上堆起笑,一巴掌拍在旁边一个伙计的后脑勺上,“愣着干什么?给李先生搬个软垫,请到第三辆车上去!再打一壶清水,拿两个肉饼!”
他转过头,对着李不凡拱了拱手,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先生,路上伙计们的健康,就全包在您身上了。路费全免,到了杭州,我苏记另有谢礼!”
“一言为定。”
李不凡点点头,收起药材,径自上了马车。
傍晚时分,商队的车轮吱吱呀呀地开始转动。
李不凡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片连绵的山峦。
夕阳正沉,将天际烧成一片浓稠的血色,那颜色蛮横地泼洒下来,吞没了远山,也吞没了山脚下那个或许还亮着灯火的茅屋。
像极了栖云观那晚,燃尽一切的大火。
他缓缓放下车帘,车厢内顿时暗了下来,隔绝了身后整个旧世界。
车轮滚滚,碾过泥泞,坚定地向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