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的吱呀声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商队终于抵达了杭州。
城门像一张巨口,吞吐着南来北往的客商、衣着各异的行人、神情倨傲的蒙古官差。
空气中混杂着河道的腥气、食物的香气、牲畜的臊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甜香。
周通一路对他客气有加,到了地方,不仅免了路费,还额外塞给他一小串铜钱,算是谢礼。
“李先生,后会有期!”
李不凡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客套,转身融入了人潮。
他先是找了家药铺,将剩下的几株药材出手。
他没有一次性全拿出来,而是分了三次,在城南城北不同的药铺卖掉。
每一家,他都先观察许久,摸清了大致的行情,再进去不急不缓地讲价。
最后到手的盘缠,比周通给的谢礼还要多上几分。
揣着这笔钱,他找了一家临河的小客栈住下。
客栈很便宜,代价是房间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摇摇晃晃的木桌,推开窗,楼下就是嘈杂的码头。
店小二引他进屋,指了指门上一个简陋的木栓。
“客官,里边插上这个,就安生了。”
李不凡看着那个几乎一脚就能踹开的木栓,又看了看自己怀里揣着的全副身家,沉默地点了点头。
现代社会里早已被遗忘的安全感缺失,此刻变得无比具体。
他需要熟悉这里,尽快。
接下来的几天,李不凡没有急着去找什么发财的路子。
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最纯粹的观察者。
他每天只吃两个最廉价的杂粮饼,把剩下的铜钱掰成几份,一份用来走进不同的茶馆,一份用来住店,剩下的死死攥在怀里。
运河边的一家“望江楼”茶馆,名字起得气派,里头却鱼龙混杂。
李不凡拣了个最偏的角落,花三文钱要了一碗号称“雨前龙井”的浑浊茶汤。
“听说了吗?城南的王员外,上个月刚纳的第十房小妾,光是聘礼就拉了三大车丝绸!”
邻桌一个尖嘴猴腮的闲人,正压低声音对同伴炫耀着听来的八卦。
“三大车?那算什么!”
同伴嗤笑一声,
“前儿个有个色目商人从泉州过来,去‘锦绣阁’买料子,眼都不眨,直接包圆了人家新到的三匹云锦!那可是给宫里进贡的成色!”
李不凡端着茶碗,面无表情地听着。
丝绸、珠宝、小妾……这些是高端消费。
他又将目光投向另一桌,几个穿着短褂的汉子正在抱怨。
“他娘的,这个月‘行例钱’又涨了三成!再这么下去,咱们这船还跑个屁!”
“小声点!想让漕运司那帮畜生听见?”
行例钱,是给官府的。漕运司,是权力节点。
李不凡将茶碗里最后一点苦涩的茶水喝干,起身离开。他脑子里没有八卦,只有一张正在被迅速绘制出来的杭州城资金流向图。
必须找到一个切入点!
一个成本最低、见效最快、能撬动第一桶金的支点!
他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服务器,不断抓取、分析着这个时代的数据。
商品、物价、税收、人群的消费习惯、不同阶级的精神面貌。
可数据越多,他心底的焦躁就越重。
他脑子里那些跨越时代的知识,在这里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
造玻璃?需要高温窑炉和纯碱。
炼钢铁?更是需要庞大的前期投入和人力。
他现在只是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民,一个历史的BUG,连最基本的生存都岌岌可危。
这天下午,他口袋里只剩下最后几十文钱。
暮色渐沉,街边的店铺陆续亮起了灯笼。
一阵甜得发腻的香气从街角飘来,李不凡鬼使神差地顺着香气走了过去。
那是一家糖铺。
铺面不大,但装潢考究,进出的都是些衣着体面的妇人或家仆。
他走进去,伙计正用一块半湿的抹布擦着柜台,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句:“客官,要点什么?”
李不凡的目光落在柜台上那几只大陶罐里,里面装着深褐色、质地粗糙的糖块。
这就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糖了。
红糖,或者叫黑糖。
“这糖,怎么卖?”
伙计这才抬眼,瞥见他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眼神里的那点热络瞬间就凉了下去,手里的抹布也放下了,靠在柜台上,懒洋洋地报了个价。
“最便宜的二十文一斤,概不还价。”
这语气,带着一种“你反正也买不起”的优越感。
二十文钱,够张老实一家吃上好几天饱饭了。
李不凡没理会他的态度,伸出两根手指,捻起一块放在样品碟里的小糖块。
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其中细微的沙石和杂质,凑近一闻,甜味里还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苦和土腥气。
价格高昂,品质却如此粗劣。
一个被深埋在记忆角落里的科普视频画面,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炸开。
石灰水澄清、活性炭脱色、真空结晶、离心机甩干……一连串现代工艺流程闪过,又被他迅速否决。
那些都需要一个完整的工业体系支撑。
不,不对,还有更原始的办法。
视频里那个穿着白大褂的教授,为了趣味性,演示过一种古代土法……
黄泥水!
利用黄泥水的胶体性质吸附色素和杂质,就能让这黑不溜秋的玩意儿,脱胎换骨,变成……雪一样洁白的糖霜!
李不凡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困扰他多日的焦躁和迷茫,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大脑里只剩下冰冷的兴奋和清晰的逻辑链。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这间小小的糖铺。
在他眼里,那些深褐色的粗糖块,不再是食物。
它们是一块块未经雕琢的金砖,是通往复仇之路的第一级台阶。
而他,恰好手握着那把能点石成金的刻刀。
伙计见他捻着一块糖半天不说话,以为他被价格吓住了,脸上露出一丝讥讽,正要开口赶人。
李不凡却突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你们这糖,是直接从甘蔗汁熬出来的?”
伙-计一愣,下意识地答道:“那当然,上好的秋蔗,老师傅的火候,才出得了这成色。”
“哦。”李不凡点点头,又问了一个让伙计摸不着头脑的问题,“那熬糖剩下的那些黑乎乎的糖蜜,你们怎么处置?”
“糖……糖蜜?”伙计彻底懵了,“那都是喂牲口的玩意儿,谁问这个?”
“我问。”
李不凡将手里的糖块放回碟中,看着伙计,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落魄,反而像个打算盘的账房先生在审视一笔货。
“那种喂牲口的糖蜜,一文钱,能买几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