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懒懒地转了一圈,像是打量一只苍蝇。
“糖蜜?”
他拖长了音调,嘴角撇出一个轻蔑的弧度。
“那玩意儿就是些熬剩下的焦渣,喂猪的料,一文钱能给你拉走一车,你拉得动吗?”
他身后的另一个伙计听了,跟着哄笑起来,店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李不凡没有理会他们的嘲弄。
一文钱一车。
这个胡乱开出的价格,反而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脑中最后一道锁。
成本几乎为零。
他需要的不是购买原料,而是生产的场地。
一个锅灶,一个能让他将脑中知识变现的实验台。
他转身走出糖铺,将身后的哄笑声关在门外。
繁华的街市依旧人声鼎沸,但此刻在他眼中,那些喧嚣的色彩与声音都褪去了温度,变成了一组组冰冷的数据流。
他需要找到一个支点。
一个生意惨淡,濒临破产,愿意接受任何一丝希望的糖寮。
一个绝望的合作者。
接下来的两天,李不凡的身影不再出现在茶馆,而是游荡在杭州城郊那些偏僻的角落。
他与赶车的骡夫搭话,跟歇脚的货郎买水,向田埂上无所事事的老农问路。
他的问题总是绕着弯子。
“老师傅,城里哪家糖铺的糕点最甜?”
得到答案后,又状似无意地补上一句。
“那肯定也有手艺不行的吧?总不能家家都赚钱。”
大多数人只是摇头,但信息就在这些琐碎的交谈中被一点点拼凑起来。
终于,一个在城外开小酒肆的店家,指着西边一片荒僻的林子告诉他。
“喏,往那边走七八里,有个‘陈记糖寮’。”
“那老头儿叫陈望,手艺是老手艺,就是心眼太实,收不上好的秋蔗,做出来的糖又黑又苦,谁买?”
“听说啊,下个月就要关门抵债了。”
李不凡道了谢,朝着店家指引的方向走去。
“陈记糖寮”与其说是个作坊,不如说是个破败的院子。
院墙塌了半边,几口用来熬糖的大铁锅锈迹斑斑,孤零零地立在空地上,像被遗弃的巨兽。
空气里闻不到甜香,只有一股陈腐的、发了酸的焦糊味。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坐在屋檐下,用一根小刀,神情专注地削着一根竹条,身边的石桌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粗茶。
李不凡放轻了脚步,走到他面前。
“陈老掌柜?”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戒备,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你是?”
李不凡没有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
“我叫李算。我想租您的糖寮,还有您的人工。”
陈老掌柜的手一抖,那根削了一半的竹条掉在地上。
他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半晌,才干笑一声。
“租?小哥,我这糖寮连锅灶都快烧不起了,你租去做什么?”
李不凡蹲下身,没有去捡那根竹条,反而伸手到石桌旁一个敞口的瓦罐里,用指尖蘸了一点深褐色的粘稠糖浆。
他将指尖凑到鼻尖闻了闻,又伸出舌头,极轻地舔了一下。
“您这糖用的是石灰水脱色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石灰用量过了头,碱味没除尽,所以入口发苦。而且杂质去不干净,颜色才会这么乌。”
陈老掌柜削竹条的动作彻底停下了。
他死死盯着李不凡,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我有法子。”
李算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老人的双眼。
“让糖白得像雪,甜得纯粹。”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到时候,我出技术,您出场地和人工,赚的钱,我七你三。”
陈老掌柜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像是被这个年轻人的狂妄给气到了。
他猛地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杯。
“啪”的一声脆响。
瓷杯脱手,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小友莫要戏耍老夫!”
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愤。
“我这把老骨头,这间破糖寮,还有什么值得你一个后生来消遣的!”
李算望着地上的碎片,心里却在快速盘算。
这糖寮虽破,但有现成的熬糖锅和晒糖台,省去了他最大的一笔前期投入。
而这个老人,能在杭州糖行里混迹三十年,即便失败,也必然有人脉和渠道。
这些都是无形的资源。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从地上的碎瓷片移开,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您就当死马当活马医。”
李算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陈老掌柜死水般的心里。
“我身无分文,骗你这间破院子,几口烂锅,图什么?”
“您守着这堆废铁,除了等债主上门,还能等到什么?”
“要是不成,我拍拍屁股走人,您照旧是等死。可要是成了呢?”
李算往前走了一步,每句话都像一把小锤,敲在老人最脆弱的神经上。
“到时候,杭州城里那些瞧不起您的糖商,都得捧着钱,上门来求您的糖。”
这话戳心了。
陈老掌柜粗重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他不是没见过说大话的后生,可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一样。
那双眼睛里,没有骗子的油滑,没有后生的狂妄,只有一种让他心底发寒的平静。那是一种算计好了一切,只等结果发生的平静。
老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沙哑着嗓子挤出一句:“为何……为何是你七我三?老夫出地出人,你不过是动动嘴皮子……”
李算笑了,不是嘲笑,而是像在纠正一个学徒算错了账。
“因为我的‘嘴皮子’,值七成。而您的地和人,现在一文不值。咱们合伙,您凭空多出三成。不合伙,您一成都拿不到。”
这番话,不讲情面,只讲得失,像一把冰冷的算盘,将所有利弊都拨得清清楚楚。
陈老掌柜彻底没话了。
他盯着李算,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可什么都没有。
许久,老人干枯的身体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怪笑。那笑声起初像是被一口浓痰卡住,咳了几声,接着变得尖利、干涩,震得屋檐下的灰尘都簌簌下落。
那是绝望到极致后,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癫狂。
笑声戛然而止。
“好!”
陈老掌柜猛地一拍石桌,震得那杯凉透的粗茶都晃了出来。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赌上全部身家的决绝。
“老夫这把老骨头,就陪你这小疯子赌一回!”
李不凡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他转身看了看院子里那几口生锈的大锅,然后回头,对刚刚把身家性命都押给他的老人,下达了第一个指令。
“很好。第一步,去弄黄泥。”
“城外河滩上最黏的那种。”
“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