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微亮,陈记糖寮那破败的院子里便升起了第一缕炊烟。
那不是做饭的烟火,而是熬糖的灶火。
陈掌柜一夜未眠,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可精神头却比前些日子任何时候都要足。
他按照李算的吩咐,天不亮就去城外河滩上挖回了几大筐黏性十足的黄泥,堆在院角,像一座小小的坟包。
李不凡走过去,抓起一把黄泥在指尖捻了捻。
泥土细腻,湿润,没有太多砂砾。
他点了点头,记忆中那段模糊的科普视频画面,此刻在他脑中变得异常清晰。
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刻好在硬盘里的数据,随时可以调用。
“锅刷干净,一滴油都不能有。”
“糖浆入锅,小火慢熬,不要搅动。”
李不凡的指令简短而清晰,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陈掌柜看着这个比自己孙子还年轻的后生,心里直犯嘀咕。熬糖三十年,从未听说过要用黄泥的,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疯话。
可他已经赌上了全部,只能咬着牙,将信将疑地照做。
第一锅糖浆熬得恰到好处,浓稠得如同琥珀。
陈掌柜小心翼翼地将其倒入一个底部带孔的瓦溜之中,用稻草堵住了孔。
“盖上黄泥,一寸厚,要匀。”
李不凡的声音传来。
陈掌柜依言将湿润的黄泥均匀地铺在滚烫的糖膏上。
“现在,用清水,一勺一勺,慢慢淋在黄泥上。”
陈掌柜提起水瓢,手有些抖。
水滴落在黄泥上,迅速渗透下去。很快,瓦溜底部堵着的稻草缝隙里,开始渗出黑褐色的水滴,带着一股焦苦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掌柜的心也跟着那滴落的黑水,一点点往下沉。
一个时辰后,瓦溜不再滴水。
李不凡示意他揭开黄泥。
泥层之下,糖膏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黑褐色,甚至因为混入了泥水,变得更加不堪入目。
失败了。
陈掌柜的肩膀垮了下去,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被浇灭。
“水太急,冲散了泥层结构。”
李不凡看着那锅废料,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复盘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棋局。
“再来。”
第二锅。
第三锅。
每一次,李不凡都会根据上一次的失败,微调指令。
“这次水温要高一些。”
“淋水的速度再慢一半。”
“瓦溜底部的稻草塞得再紧实一点。”
可结果,无一例外,全是失败。
院子里堆满了报废的糖膏,空气中弥漫着失败的酸腐气。
陈掌柜的脸色从最初的期待,到怀疑,再到麻木,最后只剩下灰败的绝望。他看着灶下仅剩的最后一小锅糖浆,那是他最后的家底。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个自称李算的年轻人,怕真是个疯子。
而自己,就是那个陪着疯子把家底烧光的傻子。
李不凡似乎没有察觉到老人的崩溃。他的目光锁定在那最后一锅糖浆上,脑中无数的数据流疯狂闪过。
温度,黏度,流速,渗透压……
那些曾经在化学课上让他昏昏欲睡的名词,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一直被忽略的变量。
“陈掌柜。”
他的声音打破了院中的死寂。
“这次,用竹炭。”
他指向墙角一堆烧火用的木炭。
“碾成粉末,铺在糖膏和黄泥之间,薄薄一层。”
陈掌柜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他只是机械地,麻木地执行着指令。
这一次,李不凡亲自上手。
他控制着水瓢,让调配好的黄泥水以一种近乎苛刻的、恒定的速度,一滴一滴,落在黄泥表面。
时间仿佛静止了。
院子里只剩下水滴渗入泥土的微弱声响,还有陈掌柜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这一次,从瓦溜底部滴落的液体,颜色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黑得像墨。
当最后一滴黑水落下,李不凡没有立刻揭开泥层。
他静静地等。
像一个程序员等待着代码运行出最终结果。
许久,他才缓缓伸手,用一根竹片,小心翼翼地刮开了最上层的泥土。
泥土之下,是一层被染黑的竹炭粉。
刮开竹炭粉。
一抹异样的、从未在这个院子里出现过的颜色,刺痛了陈掌柜的眼睛。
那不是褐色,不是黄色。
是白。
一种近乎于雪的、纯粹的、耀眼的白色。
“这……这……”
陈掌柜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他踉跄着扑过去,仿佛看到了神迹。
他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颤抖着,不敢去触碰那片洁白。
他猛地回头,死死盯住李不凡,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恐惧,与狂喜。
他张了张嘴,最后
“扑通”一声。
陈掌柜双膝一软,竟直直地跪在了瓦溜前。
他不是跪那个年轻人,也不是跪这锅糖。
他是在跪那片颠覆了他一生认知,从绝望灰烬里开出的、不可能存在的洁白。
“天……天神下凡……”
老人喃喃自语,伸出去的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最终还是缩了回来,仿佛那片白会烫伤他的灵魂。
李不凡没有去扶他。
他只是平静地走上前,伸手捻起几粒晶莹的砂糖。
颗粒分明,干燥,没有丝毫粘腻感。
在昏暗的屋檐下,那几粒砂糖在他指尖,依旧折射出细碎而干净的光。
成了。
一股巨大的喜悦混合着疲惫,如同暗流,在他心底最深处翻涌。
但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像一个刚刚完成了一次寻常计算的账房先生。
他将那几粒白糖送到嘴里。
纯粹的甜味在舌尖炸开,没有一丝一毫的苦涩与酸味。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脑中的计算已经自动开始。
【成本核算:黄泥,免费。竹炭,约五文钱。人工,十文。一斤粗糖出五两精糖。】
【市场定价:杭州城内,最上等的“糖霜”,一斤售价一两纹银。】
利润,高到令人发指。
这一刻,李不凡忽然有些理解了那些天天跟他为了需求、为了排期吵得面红耳赤的产品经理。
从一个虚无缥缈的想法,到寻找资源,到反复试错,再到最终将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产品从无到有地创造出来。
这种将知识变现,将逻辑转化为财富的感觉……确实不容易。
也确实,让人上瘾。
他低下头,看着跪在地上,仍在喃喃自语的陈掌柜。
“陈掌柜,起来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沉浸在神迹中的老人。
陈掌柜猛地一个激灵,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看向李算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一个后生,也不是看一个疯子。
而是像在看一个点石成金的活神仙。
“仙……仙师……不,李……李公子……”
陈掌柜语无伦次,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李算没有理会他的称呼,而是将手中剩下的几粒白糖递到他面前。
“您尝尝。”
陈掌柜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李算的手心。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股从未体验过的、纯粹到极致的甜,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这辈子熬出来的糖,在这味道面前,连猪食都不如。
“我的‘嘴皮子’,还值七成吗?”
李算收回手,淡淡地问道。
陈掌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对着李算连连作揖。
“值!值!别说七成,便是九成,也是仙师您应得的!”
“我说的七成,就是七成。”
李算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
“规矩就是规矩。”
他转身,目光扫过院子里那几口废弃的大锅,像一个将军在检阅自己的兵器。
李算的声音在破败的院子里回响,清晰而冰冷,带着一种开创纪元的决断。
“我们的新招牌,叫‘雪顶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