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最负盛名的望江楼,正对着钱塘江。
紫檀木的方桌上,一套汝窑茶具温润如玉,正中的小泥炉上,用银丝炭煨着的泉水正发出细微的“咕嘟”声。
李不凡坐在客位,神态自若,仿佛只是一个寻常午后在此品茗的闲人。
他对面的中年男人,一身暗纹杭绸长衫。
他面容清癯,保养得极好,唯有鬓角几缕银丝泄露了年岁。
此人双目开阖间,精光内敛,那是一种长年身居高位,掌控着无数人财命运后,自然沉淀下来的威势。
他就是钱若水,徽商中跺一跺脚,整个江南商路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他的钱氏商号,从茶叶丝绸到食盐漕运,几乎无所不包。
然而,近年来,他敏锐地察觉到,钱家的生意虽大,却已触及无形的天花板。
各行各业的规矩早已定死,利润的增长日渐缓慢,犹如一头沉睡的巨兽,虽体型庞大,却失了奔腾的活力。
他需要一剂猛药,一个全新的、能撬动整个盘面的支点,来唤醒这头巨兽。
而“雪顶糖”,正是他嗅到的那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钱若水亲自提起一把小巧的银壶,将炉上滚沸的泉水,以一种极为娴熟的手法冲入茶碗。
茶叶在水中猛地一沉,随即缓缓舒展开来,一股清雅的豆香混合着水汽弥漫在雅间之内。
他没有看李不凡,目光始终专注地落在茶汤的清浊之上,仿佛那碗中的方寸天地,比眼前这个年轻人重要得多。
“年轻人,开个价吧。”
钱若水的声音很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喜怒,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生意,又仿佛他口中的“价”,不过是九牛一毛。
“雪顶糖的方子,我买了。”
他放下银壶,伸出一根手指。
那指节瘦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一千两白银。”
这个数字,掷地有声。
一千两,足以在寸土寸金的杭州城买下一座带花园的三进大宅子,再养上十个仆役丫鬟,让一个普通人舒舒服服、无忧无虑地过完下半辈子。
这是他给出的价码,也是一种试探,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在他看来,这足以买断任何一个普通人的野心和未来。
雅间里很安静。只有炉上的水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带着潮气的江风。
李不凡端起面前的茶盏,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一千两,确实是一笔巨款,足以解决眼下所有的窘境。
但那又如何?
用一个足以颠覆时代的商业模式,去换取安逸的下半生?
那不是他想要的。
栖云观的火光,师兄弟们的失散,这些画面日夜在他脑中灼烧。
他要的不是安逸,是力量,是足以掀翻棋盘的力量。
“钱大官人。”
他开口,声音同样平静,像一颗石子投入冰湖,激起圈圈涟漪,
“您觉得,这雪顶糖,只是糖吗?”
钱若水终于抬起了眼,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落在了李不凡脸上。
他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有些意外。
“不然呢?”
李不凡放下茶盏,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一点,动作不疾不徐。
“若是将这雪顶糖,用细磨碾成更细的粉,细到如霜似雪,洒在咱们杭州最有名的桂花糕、定胜糕上,会如何?”
“若是用它熬成晶亮的糖浆,趁热用巧手拉丝,塑成栩栩如生的龙凤鸟兽之形,摆在达官贵人的寿宴上,又会如何?”
李不凡每说一句,钱若水的眼神就凝重一分。
他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不知不觉间微微前倾。
这些点子,单个听来不过是些新奇的吃法,但一桩桩一件件连起来,却勾勒出了一幅他从未想象过的图景。
这些,不过是后世消费主义营销里最基础的玩法罢了。
李不凡心中暗道,
一个核心产品,衍生出无数的应用场景和附加值。
后世那些快消品公司,能把一瓶普通的糖水包装成文化符号,卖出百倍千倍的利润。
我不过是把这些玩剩下的边角料,提前了七百年而已。
这叫产品矩阵。
核心是雪顶糖,但形态可以是糖粉、糖浆、糖块、糖画。
每一种形态,都对应着不同的用途和价格。
这叫市场细分。
不同的客人,有不同的需求。
李不凡的语速不快,却像一把最精准的外科手术刀,一刀刀剖开钱若水固有的、传统的商人认知。
“苏杭两地的秦楼楚馆,那些色艺双绝的头牌,她们最懂什么是‘奇货可居’。
用此雪顶糖招待一掷千金的恩客,这卖的就不是糖,而是风月场中的脸面与身价。
只要她们用上,这份风雅就能变成引得全城豪客追捧的噱头,您说,她们会不会买?”
“各大书院的先生学子,最是自诩风雅。
三五好友聚会,吟诗作对,用这雪白之糖待客,是不是比那浑浊的寻常红糖,更能彰显主人的品味与颜面?”
“城中各大寺庙的斋堂,每月都要采买大量的糖,用于制作供奉菩萨的糕点。
用这纯净无瑕、色如瑞雪之物,是不是更能显示出对神佛的虔诚之心?”
李不凡说到此处,微微一笑:“这三条路走通,每一条路所带来的利润,都远超只卖糖本身。
如此一来,总的利润,怕是要翻五倍不止。”
雅间里,彻底安静了。
钱若水瞳孔微缩,原本安稳地放在紫檀木桌面上的手,指节开始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一下。
又一下。
他的大脑,那台运转了数十年的、精密无比的商业算盘,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转动。
青楼女子……那是多大的一个群体?这是一个他从未关注过的,庞大而沉默的消费市场!
学子……这卖的不是糖,是脸面!是文人圈子里的社交货币!利润可以高到离谱!
寺庙……这是稳定的、大宗的采买!是现金流的保证!
这年轻人……他看到的根本不是一门制糖的生意,而是一张网!一张以“雪顶糖”为核心,可以覆盖上至豪门权贵、下至平民百姓,甚至连方外之地都一网打尽的商业巨网!
这年轻人,不仅有惊世骇俗的方子,竟连这方子后面的路,都想得如此通透,如此……歹毒!
钱若水活了半辈子,自诩阅人无数,可今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眼前这个面带温吞笑意的年轻人,脑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他不像个商人,倒像个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军师!
李不凡心中暗忖,将对方的反应尽收眼底。
时机到了。
李不凡的脸上,仍是那副温吞的、人畜无害的笑意。
“所以,钱大官人。”
“我要的不是银钱。”
他迎上钱若水那双终于写满了震惊、探究与一丝贪婪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金石落地。
“我要的,是与钱大官人一起,共铸一个‘雪顶斋’。”
“钱家出银钱、商路、人手,解决原料与销路的一切烦恼。”
“我出方子、新货、算盘,擘画经营与发展的万千可能。”
钱若水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他死死地盯着李不凡,仿佛要将这个年轻人的灵魂看穿。
合作?
他不是来卖方子的,他是来……招揽自己入伙的?
这个念头如一道惊雷,在钱若水脑中炸响。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用这样一种方式,站在他面前,不是乞求,不是献宝,而是平等地提出“合作”。
雅间内,钱若水沉默了良久,那双精光内敛的眸子,此刻却如深潭一般,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缓缓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然后,他用一种全新的、审慎的目光,重新打量着眼前的李不凡,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
“你的算盘,打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