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若水捏着茶盏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雅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窗外江风的呼啸都变得遥远。
许久,他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笑声。
“呵呵……”
“李公子好手段。”
钱若水将茶盏重重放下,清脆的碰撞声打破了沉寂。
他身体前倾,一双精明的眼睛死死锁住李不凡,试图从那张年轻的脸上找回一丝主动权。
“可雪顶糖再精妙,也只是一样东西。”
“你所擘画的万千可能,终究是空中楼阁。”
“空口说白话,钱某人听得多了。”
他语气中的压迫感陡然增强。
“钱某又如何信你,当真还有‘新货’?”
李不凡脸上的笑意未减,仿佛早已料到此问。
他从始至终都明白,对付钱若水这种老狐狸,必须一次性把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击穿。
一个雪顶糖,足以让他震惊,却不足以让他放下身段,平等合作。
要让他彻底臣服,还需要一记更猛的重锤。
这柄重锤,李不凡在与钱若水见面前,已经悄悄打磨了数日。
他穿行于杭州的街巷,敏锐地注意到,无论是富户家中的仆役,还是河边浣衣的女子,清洁衣物的方式都极为原始——无非是用皂角、草木灰等物反复捶打搓洗,对付顽固的油腻污垢,效果甚微。
一个巨大的、未被满足的需求市场,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
这让他想起了前世一段啼笑皆非的经历。
为了应付家里的催促,他曾与一个相亲对象去过一家手工皂工作室。
姑娘的模样他早已模糊,但那位老师讲解的“皂化反应”流程,却像一段代码般清晰地刻印在他脑中:油脂与强碱,在特定条件下,生成皂与甘油。
于是,在糖寮的后院,他寻来屠户不要的猪油,用大锅熬炼,又收集了大量的草木灰,用滚水反复过滤,
小心翼翼地制备出土法强碱水。在刺鼻的气味中,他像一个严谨的化学实验员,控制着火候与比例,将滚烫的油脂与碱水混合,不断搅拌。
最终,锅中那浑浊的液体慢慢凝固,析出了一块其貌不扬、却蕴含着颠覆性力量的固态物。
这,才是他敢于直面钱若水,并提出“共铸雪顶斋”的真正底牌。
他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半旧的布包里,不紧不慢地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方块。
动作从容,没有丝毫被诘问的慌乱。
他将油纸层层剥开,露出里面一块色泽暗黄、质地粗糙的东西。
那东西看起来像一块凝固的猪油,边缘还带着些许不规则的毛刺,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是香是腻的油脂味道。
钱若水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与轻视。
这就是所谓的“新货”?
一块劣质的油膏?
“这……这是?”
李不凡没有直接回答。
他拿起桌上那方钱若水用来擦拭茶具的、上好的杭绸巾帕,故意将自己杯中剩下的半杯茶水,倾倒在上面。
褐色的茶渍迅速在淡青色的绸缎上晕开,留下了一块扎眼的污迹。
钱若水看着他的动作,眼神愈发冰冷。
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是在故弄玄虚,甚至是在羞辱他。
李不凡却毫不在意,他端起旁边一个备用的空碗,又提起炉上的银壶,倒了半碗滚烫的热水。
然后,他将那块丑陋的黄色皂块,在沾湿的茶渍处轻轻涂抹。
钱若水清晰地看到,那油腻的方块遇水之后,竟然搓出了细密洁白的泡沫。
这景象本身就足够奇特了。
紧接着,李不凡用手指在那片泡沫上轻轻揉搓了几下。
不过片刻功夫,他将巾帕在热水碗中涮了涮,再提起来时,奇迹发生了。
原本那块显眼的褐色茶渍,消失得无影无踪。
淡青色的杭绸巾帕洁净如新,甚至比之前还要鲜亮几分。
空气,再一次凝固。
钱若水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动作太大,膝盖撞到了紫檀木桌。
“当啷!”
桌上那只汝窑茶盏被震得翻倒,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可他浑然不觉。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不凡手中那方干净的丝绸,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李不凡将那块还带着水汽的、粗糙的皂块递了过去。
“此物,能洗去丝绸上的茶渍。”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钱若水的心口。
“能洗去书生衣袖上的墨痕。”
“能洗去绣娘指尖的脂粉。”
李不凡望着钱若水那只伸过来、微微颤抖的手,心中划过一丝冰冷的得意。
以前学的化学终于派上用场了,这老狐狸该信我不是空口吹大话。
钱若水一把抓过那块皂块,入手温润滑腻,他指甲用力,几乎要陷进那黄色的膏体里。
他的大脑在轰鸣。
如果说雪顶糖撬动的是豪门权贵的口腹之欲与脸面。
那这东西……撬动的是整个天下的衣食住行!
是民生!
是刚需!
李不凡看着他失态的模样,继续用平淡的语气,抛出最后的诱惑。
“这只是个试用品,所以粗糙了些。”
“若是加入桂花、茉莉的香料,便可制成专供内宅夫人的香胰子。”
“若是改变配方,加强去污之力,便可制成专门浆洗衣物的皂角。”
“从奢侈的香胰,到平价的皂角,再到专用的洗发膏、洁面块……每一样,都能开辟出一个全新的市场。”
“这,才叫产业生态。”
钱若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两下。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张温吞的笑脸,此刻在他眼中,比任何神佛都更具光环,也比任何妖魔都更具诱惑。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李公子……”
“你要多少股?”
雅间外,一直悄悄扒着门缝偷听的账房先生,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连滚带爬地跑回伙计们中间,脸色煞白,说话都结巴了。
“天……天爷啊!”
“钱大官人……钱大官人这辈子,就没这么失态过!”
“那……那个小先生,怕不是文曲星下凡,来咱们这儿点石成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