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的后堂,空气中还残留着皂块那股奇异的油脂气味。
红木长案上,已经铺开了上好的宣州纸,旁边是新制的朱笔,以及一盒厚重的泥金印。
李不凡指着契约上刚刚添好的一行条款,声音清晰得如同山涧清泉。
“雪顶斋本金两一千两白银,全部由钱家出,我以技术作价,占四成干股。”
“所有产出,无论糖、皂,皆须打上‘雪顶斋’的字号。”
“所有秘方由我一人保管,旁人不得探问。”
“每年所得利润,需先提出两成,作为扩产与研发之用。”
钱若水身旁那位年过半百的老管家,两只手在袖子里急得直搓,满脸的褶子都拧在了一起。
“公子,这……这天底下哪有不出本金,就占四成干股的道理?”
“这简直是……”
“住嘴。”
钱若水一声低喝,打断了管家的话。
他的目光灼灼,像两团燃烧的火,死死盯着李算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我钱某人做了三十年生意,见过开口就要银子的,见过伸手就要田地的,却从未见过你这样,把一个‘牌子’看得比金山还重的。”
他伸出手指,抓起朱笔,在“雪顶斋品牌所有权归李算”那一行字底下,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朱红的墨迹,像一道血印。
“但你说得对。”
“牌子若是立起来了,百年之后,这块牌子本身,就能换成数不清的银子。”
“我信你。”
李不凡拿起那方沉甸甸的铜印,蘸饱了泥金,朝着契约上自己的名字落了下去。
印章触及纸面的瞬间,他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
这薄薄的一张纸,不是契约。
这是他坠入这个时代以来,第一次真正握在手里的底气。
他抬眼望向钱若水,心中清明如镜。
这只老狐狸,恐怕早在看到那块肥皂的时候,就已经算清了这笔账。
用区区四成干股,换一个能彻底颠覆整个江南货栈行当的新字号,这笔买卖,划算到了骨子里。
契约上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
钱若水忽然压低了声音,身子微微前倾,那股在商场里浸淫了几十年的沉凝气势,不带任何烟火气地弥漫开来。
“李算老弟。”
称呼从“李公子”变成了“李老弟”,意味着他已经将对方视作了自己人。
“江南的水,可比这钱塘江的江水,要深得多,也浑得多。”
他用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案上那只幸免于难的茶盏,发出“叩叩”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人的心坎上。
“城南的码头,归漕帮管着,那帮人认钱不认人,好打发。城里的盐铁,是官府的营生,上下打点,也能疏通。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规矩,花些银子总能摆平。”
钱若水顿了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似乎是在润湿那变得干涩的喉咙,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
“最大的麻烦,是杭州路的总管,王磐。”
“他是大都那位平章政事,伯颜大人的心腹。”
“你这雪顶斋,做得小了,是街边添了个新奇玩意儿。可一旦做得大了,挡了人家的财路……”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言语都更冰冷。
“伯颜”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没有丝毫预兆地捅进了李不凡的耳膜。
嗡——
一瞬间,雅间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钱若水开合的嘴唇,窗外江风的呼啸,楼下食客的喧哗,全部化作无声的画面。
眼前钱若水那张精明的脸孔,与另一张记忆深处谄媚又狰狞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栖云观的冲天火光,松木和经卷被点燃后发出的噼啪爆响,还有三个师兄弟的背影……一帧帧,一幕幕,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中疯狂闪回。
就是他!王磐!
那个像狗一样跟在伯颜身后的汉人降官!
李不凡感觉到自己握着茶杯的手,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变得冰凉。一股难以遏制的杀意,从脊椎骨最深处升腾而起,几乎要冲破天灵盖。
真是……好一场造化弄人。
他处心积虑,将复仇的种子深埋心底,以为要用数年光景去慢慢搜寻仇家的蛛丝马迹,却没想到,在这江南的望江楼上,在一张分润利益的谈判桌上,仇人的名字就这么轻飘飘地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算什么?
老天爷都觉得他太慢了,亲自给他递刀子?
那股汹涌的恨意在胸腔里撞击了几个来回,最终却被他用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智,死死地按了下去。
他脸上的肌肉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甚至连眼中的光都没有半分波动。
他抬起眼,温和地看着钱若水,那副笑容依旧人畜无害,甚至还多了一分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人的“受教”与“敬畏”。
“多谢钱老哥提点,小弟初来乍到,险些不知天高地厚。”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份还带着余温的契约折好,收入怀中,那份温热紧贴着胸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这薄薄的一张纸,不再是商业版图的起点。
这是他递给王磐,递给伯颜,递给所有仇家的第一封战书。
钱若水站起身,用力拍了拍李不凡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商人的豪爽。
“明日,我便派人快马加鞭去福建,有多少甘蔗收多少。”
“再派二十个最得力的护院,去你的糖寮,日夜看守!”
李不凡攥紧了怀里的契约,望向窗外。
夕阳正缓缓沉入江面,将整片江水染成一片壮丽的赤金色。
他知道,这片壮丽之下,潜藏着无数吃人的漩涡。
真正的挑战,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楼下,茶客们看着钱府那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离去,无不伸长了脖子,交头接耳。
“看见没?钱大官人亲自送那位年轻公子出来的。”
“钱大官人有多少年没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了?”
“听说了吗,他们合伙开了个什么‘雪顶斋’。”
“我看,这杭州城的天,怕是要被这个雪顶斋,给掀开一道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