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的早春,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湿冷。
雨丝细密如愁,将青石板路浸润得油光发亮,倒映着两侧飞檐翘角的灰影,整座城市像一幅被水汽洇开的水墨画。
然而,就在这片沉静的灰调中,一抹扎眼的朱红,硬生生在巷口泛起灼灼的暖光。
雪顶斋。
新漆的匾额,字迹龙飞凤舞,带着一股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张扬。
自从钱若水携着他遍布江南的商路人脉入伙后,雪顶斋的分店便如疯长的藤蔓,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在杭城最繁华的地段扎下根来。
前月,清河坊的第三家分号开张,引得半城骚动。
上周末,盐桥河下最金贵的那个铺位,也被这块朱红匾额给占了。
最让路人走不动道的,是铺子临街的那一面。竟不是寻常的木板花窗,而是一整块巨大、通透的琉璃,在阴沉天色下依旧明净,将内里码成宝塔状的雪白糖块映得晶莹剔透。
“我的老天爷,这是拿琉璃当墙使?钱家这是挖到金矿了?”
“你懂什么,这叫气派!里头的东西金贵,门面能差了?”
街边行人驻足围观,对着那面琉璃墙指指点点,满眼都是惊奇与艳羡。
一顶四人抬的青呢软轿在巷口停稳,轿帘被一只戴着翡翠镯子的素手掀开。
轿中的贵妇人身着湖蓝绣云纹的锦袍,目光越过人群,径直投向那家新铺面,眼神里是见过世面的挑剔。
“就是那家。”
贵妇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新奇事物勾起的兴致。
“张家娘子前日送来的那盒蜜饯,用的就是这里的糖霜。”
“入口即化,只有一股清甜,半点不腻嗓子,比我往年用的石蜜,要清润上百倍。”
轿旁的贴身丫鬟连忙凑趣,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满是兴奋:“是,夫人,奴婢听说,如今城里但凡有些体面的人家宴客,若是不上一道用雪顶糖做的甜点,出门都要被人笑话寒酸呢!”
贵妇人闻言,嘴角微微扬了扬,放下轿帘,只留下一句淡淡的吩咐。
“去,买五斤,不,十斤。送到我娘家去。”
丫鬟微微一愣,十斤!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她不敢多问,立刻躬身应下。
这番对话,并未在嘈杂的街头引起任何注意。
但这股由甜味掀起的风潮,正从这些华贵的轿子里,从一个个贵妇人的口中,吹遍杭城的每一个角落,吹进了一座座深宅大院的后门。
而在另一处截然不同的院落里,这圈涟漪,已然掀起了惊涛。
锦绣阁后院,一株老梅树刚刚落尽了最后一瓣花。
苏涟漪就坐在这株梅树下。
她身着一袭月白色的襦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随着她细微的动作,那莲纹在微光中流动。
二十岁的年纪,眉眼却已有了超越年龄的沉静。
远山般的黛眉之下,是一双柔和却藏着锐利棱角的眼眸。
寻常大家闺秀腕上多是金镯玉环,她的腕间,却悬着一串小巧的象牙算盘,算珠温润,显然是常年摩挲的结果。
此刻,她白皙修长的指尖,正捏着一本刚刚送来的账册。
指尖沾着些许未干的墨痕,与象牙的温润、账册的粗糙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的目光,落在一行冰冷的墨字上。
“三月营收,下降两成。”
那纤细的指节,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紧,将平整的纸页按出了一道浅浅的褶痕。
两成。
对于家大业大的锦绣阁而言,这不仅仅是一个数字。
这是警钟。
是立足杭州的苏家,从未响过的警钟。
“小姐。”
侍立在旁的丫鬟阿秀,声音里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忧虑。
“账房那边说,城南的赵夫人,城西的孙员外家,还有知州大人的内眷,这个月的春绸都……都退了。”
苏涟漪没有作声,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冰冷的数字。
退了?
说得好听。
那些贵妇人省下的银子,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待在钱匣子里。
它们像长了腿的兔子,全都蹦跳着钻进了同一个地方。
一个散发着甜腻香气,名为“雪顶斋”的销金窟。
“小姐,您说这雪顶斋到底使了什么妖法?”阿秀愤愤不平地跺了跺脚,“不就是些糖块嘛,怎么就能让满城的夫人们跟中了邪似的?咱们锦绣阁的云锦,那可是要进贡的宝贝,怎么就比不过几块糖了?”
苏涟漪终于抬起了眼。
她的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阿秀,你错了。”
“错在哪了?”
“雪顶斋卖的,从来就不是糖。”苏涟漪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账本,“它卖的,是脸面。”
“是赴宴时,主人家端出一盘雪白糖霜点心时,宾客们惊叹的眼光。”
“它把一样吃进肚子的东西,变成了穿在身上的身份。”
苏涟漪慢慢站起身,那串象牙算盘随着她的动作,在腰间轻轻晃动。
“这种生意经,不像是我们江南水乡能琢磨出来的。它更像……更像是一把刀,精准,狠辣,一刀就捅在了所有人的心窝子上。”
她走到院中,看着那株光秃秃的梅树。
去年此时,这株梅树下,还坐满了前来赏花订衣的贵妇。
今年,却只剩下了她自己。
她深吸了一口气,湿冷的空气灌入胸肺,让她纷乱的思绪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锦绣阁这棵大树,就要被那些小小的糖块,从根上蛀空了。
“阿秀。”
她的声音清脆,如同玉石相击。
“小姐,有何吩咐?”
苏涟漪将那串象牙算盘从腕上解下,随手往腰间一扣。
算盘上悬着的一枚青玉坠子,撞在厚厚的账本上,发出一声“嗒”的脆响。
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备车。”
她的眼神越过院墙,望向了盐桥河的方向,那里,正有一颗商业新星在冉冉升起,灼痛了所有旧日同行的眼睛。
“我倒要看看,是我的‘锦绣阁’,能裁出世间锦绣。”
“还是他那个叫‘李算’的掌柜,能把这江南的天,给算出一朵花来。”
“去雪顶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