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顶斋新开的铺面,选在了盐桥河下最寸土寸金的地段。
青灰色的砖墙上没有任何繁复的雕花,只在乌木门楣的正中,用阴刻的手法雕了两个字。
雪顶。
字迹瘦劲,透着一股冰冷的锋锐。
苏涟漪的马车停在街角,她并未急着下车,只掀起轿帘一角,静静地看着。
她看到一个说着生硬汉话的波斯商人,正指着柜台上一只晶莹剔透的糖渍金橘。
店里的伙计立刻躬身,脸上是训练有素的谦卑笑容。
“客官若要送人,小的可备楠木匣,配雪顶斋的鎏金铜封。”
苏涟漪的指尖,在窗框上轻轻敲了敲。
楠木匣,鎏金封。
这卖的哪里是糖,分明是送出去的脸面。
她放下轿帘,提着裙摆,走入了那扇仿佛能吞噬光线的乌木大门。
推门而入的瞬间,满室暖黄的桐油灯光扑面而来,驱散了门外早春的阴冷。
没有寻常店铺的拥挤与喧哗。
空气里只有一股清甜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高大的货架上,雪白的糖块被码放成了棱角分明的几何形状,剔透的琉璃罐中,装着色泽诱人的糖渍金橘、糖霜松子。
连价签都是用上好的素白纸笺,贴在一片薄薄的竹片上。
雪顶糖霜二两银/斤。
苏涟漪的目光扫过那行字,心头微微一沉。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毫无预兆地撞上了一道清瘦的身影。
对方就站在展柜旁的阴影里,仿佛与那里的暗色融为了一体。
他抱着手臂,身上一件素白长衫洗得微微泛青,眉峰却比柜中那些棱角分明的糖块,还要更冷上三分。
“小姐看了半日,是嫌糖不够白?”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苏涟漪平静的心湖。
苏涟漪微微一怔,随即,她那双柔和却藏着锐利棱角的眼眸中,泛起一丝笑意。
“只是好奇。”
她的目光从他那件旧衫上滑过,最终落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糖霜再甜,如何比得丝绸穿在身上,来得体面长久?”
这话里藏着针。
她不动声色地将锦绣阁与雪顶斋摆在了天平的两端,一边是传世的绫罗,一边是入口即化的甜食。
李不凡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苏涟漪裙摆上用银线绣出的繁复莲纹,那光泽,是寻常富户绝对用不起的贡品级丝线。
这个女人,不是来买糖的。
她是来踢馆的。
李不凡的心里,非但没有半分恼怒,反而升起一股奇异的兴致。
自李不凡来到这个时代,所遇见的,要么是钱若水那样的老狐狸,要么是俯首帖耳的村民。
这还是第一个,敢用这种方式,当面挑战他商业逻辑的人。
一个有趣的对手。
李算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丝绸是穿给别人看的体面。”
“而雪顶斋的糖,是吃进自己肚子里的体面。”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身旁的琉璃罐,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不凡的目光,在苏涟漪腰间那串小巧的象牙算盘上停留了一瞬。
苏涟漪见他目光落在自己的算盘上,非但不避,反而迎着他的视线,声音清泠。
“先生似乎对我的算盘,比对你自己的糖更感兴趣?”
这话问得刁钻,直接把话题从商品,引到了人身上。
李不凡的视线从那串温润的象牙算珠上挪开,落回苏涟漪那双清亮得过分的眼眸里,脸上竟没有半分被戳破的尴尬。
他反而轻轻点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说天气。
“算盘是死物,但若是跟对了主人,便有了魂。”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串小巧的算盘,“这串算盘,珠圆玉润,想来没少沾染主人的体温。拨动时,想必声音清脆,分毫不差。”
苏涟漪心中一凛。
这番话,不是奉承,更像是一种……解剖。
寻常人只会夸这算盘名贵,他却在说它的“魂”,说它被使用过的痕迹。
这个男人,看东西的角度,与世人皆不相同。
李不凡话说完,才慢悠悠地拱了拱手,像刚想起该有的礼数。
“在下李算,雪顶斋的掌柜。”
苏涟漪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在听到“李算”两个字时,猛地一跳。
原来他就是雪顶斋的掌柜。
比传闻中更年轻,也比想象中……更难看透。
她敛去眼中的惊异,声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锦绣阁,苏涟漪。”
报上家门,便是亮明了身份,也挑明了来意。
空气中那股清甜的糖香,似乎瞬间被一种无形的锐气冲淡了。
李不凡听到“锦绣阁”三个字,好像想起了什么。
这名字他并不陌生,当初钱若水为他剖析杭城各路势力时,曾将这家丝绸行当的百年龙头,列为最不可小觑的本地豪商之一。
原来,正主已经找上门了。
“原来是苏小姐。这锦绣阁的丝,苏小姐的算……啧,这杭州城里最精贵的两样东西,今天竟都跑到我这小铺子里来了。”
这话听着是恭维,可细品之下,却把她和她的“锦绣阁”与他这间小小的“雪顶斋”摆在了同一张台面上。
苏涟漪的黛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个李算,言语之间,滴水不漏,却又处处是坑。
她抬起眼,目光如尺,直直地量了过去。
“李掌柜说笑了。我这算盘,可算不出糖块如何能比丝绸更值钱。”
“我今天来,就是想亲眼看看,是怎样的奇人,能让满城的贵妇,宁可不穿新衣,也要尝一口甜头。”
“算盘是算账的,糖是挣钱的。苏小姐的算盘,是用来算天下绫罗的账。”
李不凡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补完了后半句。
“而我的糖,是来让苏小姐的算盘,变得不好算的。”
轰!
这句话,比一记耳光还响亮。
它撕碎了所有客套的伪装,将两人之间赤裸裸的商业竞争,直接摊在了柜台上。
苏涟漪身旁的丫鬟阿秀,脸都白了,下意识地往前站了半步,想说什么,却被苏涟漪一个眼神制止。
苏涟漪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她设想过无数种与这位“李算”见面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料到,对方会如此直接,如此……不讲规矩。
这根本不是商人的说话方式!
商人的交锋,讲究绵里藏针,讲究笑里藏刀。
而眼前这个人,他不出刀,他直接把整座刀山都推到了你面前。
“我卖的,是谈资,是人情,是记忆。苏小姐,你说,是布料容易破,还是记忆容易忘?”
苏涟漪彻底说不出话了。
她的手,还搭在那串象牙算盘上,可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布料容易破,还是记忆容易忘?
这个问题,像一道天雷,劈开了她浸淫了十数年的商道认知。
她引以为傲的锦绣阁,卖的是实打实的华美布料。而这个雪顶斋,卖的竟然是虚无缥缈的……感觉?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能做成生意?
可偏偏,就是这种她无法理解的生意,蛀空了锦绣阁两成的营收。
看着她失神的样子,李不凡知道,第一颗钉子,已经牢牢地楔了进去。
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通往后堂的雅间。
“苏小姐若是不嫌弃此地简陋,不如进去喝杯茶?”
“我想,我们能算的东西,应该不止是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