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的雅间，与前堂的热闹只隔了一道月洞门，却仿佛是两个世界。
没有多余的字画，没有炫耀的古玩。
四壁是素净的白墙，地面铺着青灰色的方砖，缝隙里都看不到一丝尘垢。
一套竹制的桌椅，静静地摆在窗下。
窗外，是几竿新生的翠竹，叶尖还挂着清晨的露水。
空气里，那股甜腻的糖香被彻底隔绝，只剩下淡淡的竹叶清气，混着一丝新沏的茶香。
苏涟漪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如果说前堂的布置，是一种颠覆性的商业审美。
那么这间雅间，则是一种近乎恐怖的自律与冷静。
它不像商人的会客室，反而像一个苦行僧的禅房。
李不凡在她对面坐下，亲手为她斟了一杯茶。
茶水是上好的雨前龙井，用的是最普通的素白瓷盏。
苏涟漪观察到李不凡指节修长，骨节分明，中指第一指关节还有薄茧。
“苏小姐的锦绣阁，卖的是苏杭最好的丝绸。”
李不凡将茶盏推到她面前，开口了。
“不知苏小姐有没有想过，为何锦绣阁的丝绸，能比别家贵上三成，却依旧有人趋之若鹜？”
这个问题，问到了苏涟漪最自豪的地方。
她端起茶盏，指尖的温度透过瓷壁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因为锦绣阁的料子，从桑蚕到织造，用的都是最好的工序。一寸锦，十寸金，贵得有道理。”
李不凡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
“这只是其一。”
“更重要的是，‘锦绣阁’这三个字。”
他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虚虚写下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代表了杭州城里最顶尖的体面。娶妻的聘礼，嫁女的嫁妆，官吏的贺礼，但凡用上了锦绣阁的布料，便是一种身份的证明。”
“苏小姐卖的，不只是丝绸，更是附着在丝绸上的这种‘体面’。”
“我称之为，品牌。”
“品牌？”
苏涟漪的黛眉，第一次因为全然的陌生而蹙起。
这个词，她从未听过。
李不凡没有直接解释，而是换了个问法。
“苏小姐的客人，都是哪些人？”
苏涟漪几乎是脱口而出。
“官宦家眷，富商正妻，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
“那她们为何而来？”
“为了最好的衣料，为了最时兴的花样。”
李不凡再次摇头。
“不。”
他的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她们来，是为了在各自的圈子里，压过别人一头。”
“官宦家眷，要的是彰显权势的华贵。富商正妻，要的是证明财力的奢靡。千金小姐，要的是引领风尚的别致。”
“她们的需求，从来都不同。”
“这叫，目标客户细分。”
又是一个全新的词。
“目标……客户？”
苏涟漪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她引以为傲的商道经验，在这个男人面前，仿佛成了蒙童的算术。
李不凡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
“所以，雪顶斋的糖，也不是卖给所有人的。或者说，不是用同一种方式，卖给所有人。”
“苏小姐今日所见的这家店，卖的是‘新奇’与‘昂贵’。这里的极品糖霜，产量稀少，我便只此一家，每日限量。它为的，就是让那些需要彰显身份的‘目标客户’，越是得不到，便越是渴望。这叫，饥饿营销。用稀缺，来铸造‘品牌’的价值。”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算计。
“但在这家店之外，在那些贵人们看不见的角落，还有成色稍次、价格公道的糖。它们不求扬名，只求走量，是撑起雪顶斋的基石。高处的‘品牌’为人艳羡，是为了让低处的‘商品’走得更快。而走量的‘商品’赚来的钱，又能让高处的‘品牌’站得更稳。”
轰。
品牌。
目标客户。
饥饿营销。
三个她闻所未闻的词，却像三把钥匙，瞬间解开了她心中所有的困惑。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雪顶斋能在一夜之间，搅动整个杭州城的风云。
这不是什么旁门左道的奇技淫巧。
这是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却又精准到可怕的全新商道。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衫，神情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苏涟漪的手心，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口中的“市场”、“需求”、“供应”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严密得让她心惊的逻辑。
这种逻辑，完全超越了这个时代。
它不属于任何一个她所知的商帮，不属于任何一本她读过的经义。
它像……它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苏涟漪端起茶盏，却忘了送往唇边。
茶水在素白的瓷盏中，微微晃动，映出她失措的眼眸。
她意识到，自己今天来，本是想用锦绣阁百年的底蕴，来称一称对方的斤两。
结果，对方直接搬来了一座她从未见过的天平。
在这座天平上，她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变得轻如鸿毛。
“李掌柜的这些道理，苏涟漪……闻所未闻。”
她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
李不凡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夹杂着自嘲的弧度。
这些在后世被自媒体营销号嚼烂了的入门级概念，抛在这个时代，却无异于降下神谕，足够这位商界才女回去消化和膜拜许久了。
“道理是死的，生意是活的。”
“锦绣阁是艘大船，而雪顶斋，不过是水里的一条泥鳅。苏小姐不必过谦。”
他嘴上说着谦辞，可那双眼睛里，却看不到半分谦意。
只有冷静的审视。
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
苏涟漪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站起身。
“今日多谢李掌柜赐教。”
她敛衽一礼，姿态依旧优雅从容，只是眼神深处，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苏涟漪，告辞。”
李不凡并未起身相送，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小姐慢走。”
苏涟漪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快步离去。
直到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李不凡脸上的那丝笑意才缓缓敛去，重新归于冰冷的平静。
他端起那杯苏涟漪没有喝的茶，一饮而尽。
茶水已凉。
一个可用的盟友。
而此刻，走出雪顶斋的苏涟漪，坐上自家马车的瞬间，立刻对贴身丫鬟阿秀下达了第一个命令。
“阿秀。”
“去查。”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动用家里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去查这个‘李算’。”
“我要知道，他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