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若水最近的笑声,比他算盘珠子的响声还要清脆。
雪顶斋的生意,已经稳了。
从杭州城到应天府,沿着运河铺开的商路,每一处驿站都有雪顶斋的伙计。
钱若水负责将李不凡脑中的构想,变成一箱箱码放整齐的货物,再变成一串串流入账房的铜钱。
他做得很好。
李不凡却从不踏足账房。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安稳的富家翁身份。
他需要一条看不见的退路,一张能网罗风声的巨网。
栖云观的火光,从未在他眼中熄灭。
那种对危险一无所知,只能仓皇逃窜的无力感,像一根冰冷的铁刺,深深扎在他的骨头里。
那是一个彻底失败的项目。
没有需求分析,不知道敌人是谁,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更不知道他们何时会来。
这一次,他要亲自编写整个系统。
他要成为那个定义需求的甲方。
李不凡将目光投向了社会的最底层,那些在系统里连一个变量名都算不上的存在。
杭城盛夏的蝉鸣,裹着湿热的风,黏在人的皮肤上。
李不凡站在京杭大运河的石砌码头上。
他身上那件月白的夏布衫,早已被汗水浸得透湿,紧紧贴着清瘦的脊背。
日头正毒。
河面浮着一层油亮的汗渍,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青石板的缝隙里,蜷缩着几只被晒干的河虾尸体。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腐烂鱼虾混合着陈年酒糟的腥气,钻进鼻腔,令人作呕。
他望着河道中首尾相接的漕船。
船舷上,“转运司”三个朱漆大字,被烈日晒得褪了色,却仍在阳光下泛着一股冷硬的光。
十余个漕工,正拉着粗如儿臂的纤绳,在岸边逆水而行。
他们赤裸的脊背被晒成了古铜色,油亮的汗珠顺着肌肉的沟壑滚落。
粗麻绳深深勒进肩头的皮肉里,磨出了暗红的血珠。
为首的老纤夫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号子,每喊一声,后颈上那层厚厚的老茧,就在粗糙的绳结上摩擦一下。
他每踏出一步,脚下的青石板,仿佛都被碾出半寸深的印记。
远处,一个戴着红缨帽的税吏,正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他手里的算盘“当啷”一声,重重敲在一名纤夫的陶碗上。
“这个月河捐涨了,三贯!”
陶碗应声而碎。
碗里那点粗粝的粟米,混着泥水滚了满地。
李不凡的视线,落在那摊污秽的米粒上。
里面还掺着半粒已经发霉的稗子。
税吏那双崭新的皂靴,毫不在意地从上面碾过,将那点可怜的口粮,踩成了齑粉。
李不凡眯起了眼。
不远处,一座破庙的屋檐下,几个年轻些的纤夫正蹲在地上,听一个白莲教的香主讲经。
那香主手里举着一面褪了色的“弥勒降世”旗幡,唾沫星子溅在他那件满是补丁的道袍上。
“受苦的兄弟们莫要慌张,弥勒佛就要降世,渡你们去西方极乐世界,到那时——”
李不凡的目光,从香主那张涨红的脸上,移到了他腰间。
那里系着一条崭新的绸带,脚上蹬着一双青缎皂鞋。
这身行头,与台下那些纤夫们露出脚趾的破烂芒鞋,形成一种刺目的反差。
一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小纤夫,突然举起手。
“香主,我娘病了,家里没钱抓药,弥勒佛能先送些药来么?”
香主的脸,瞬间僵了一下。
他随即拔高了声音,盖过了周围的蝉鸣。
“心诚则灵!”
李不凡的指节,死死抵着身前的石栏。
指腹上那层因熬糖、制皂而生出的薄茧,被粗糙的石面蹭得生疼。
他想起栖云观被焚烧的那一夜。
他站在山脚下,只能无力地望着那冲天的火光,连官兵究竟是何时围的山都不知道。
此刻,他望着眼前这些被官府抽干骨髓,又被神佛吸食魂魄的“活死人”,眼底浮起一丝冰冷的寒光。
这哪里是什么任人踩踏的蝼蚁。
这分明是一堆尚未被点燃的火药。
他袖中的手指,轻轻蜷缩。
这些在泥水里挣扎,连自己的苦难都无法清晰描述的人,需要的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许诺。
他们需要一套全新的“说法”。
一套能让他们看清自己为何受苦,再亲手把这苦难的根源刨出来的说法。
就在这时,一阵说书声从河对岸的破酒馆里飘了过来,不大,却像一把磨得锋利的锥子,轻而易举地刺穿了码头上的嘈杂和香主空洞的呐喊。
那声音带着股奇特的韵律,清清楚楚地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李不凡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书生摸样的人,正站在酒馆门口,手舞足蹈地给一群扛活的脚夫讲着什么。
那人眉目清朗,眼神里却藏着一股子怎么也化不开的郁气。
可他一开口,整个人就像是换了副筋骨,神采飞扬,唾沫横飞。
“……那地主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每天半夜三更就去学鸡叫,好让长工们早早下地干活!你们说,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黑心的吗?”
他学着鸡叫,脖子一伸一缩,惟妙惟肖,引得周围的脚夫们哄堂大笑。
笑声里,却带着一股子解气的痛快。
“可咱们的长工里,有个叫高玉宝的,是个机灵鬼!他一看,这鸡叫得不对劲啊,天还黑着呢!于是他悄悄摸到鸡窝旁,备好一根大棒槌,等那周扒皮撅着屁股再学鸡叫的时候……”
书生猛地一顿,卖了个关子。
一个性急的脚夫忍不住高声问道:“然后呢?一棒子打死那老东西了?”
书生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打死多便宜他!高玉宝对着那学鸡叫的黑影,大喝一声:‘抓偷鸡贼啊!’然后一棒子,正中地主的屁股蛋!”
“嗷——”
他捏着嗓子,学了一声惨绝人寰的痛嚎。
码头上再次爆发出更大的笑声,连不远处那几个打盹的税吏都被惊动,不耐烦地朝这边啐了口唾沫。
李不凡没有笑。
他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析着那个手舞足蹈的说书人。
这个书生,天生就懂得如何抓住听众的心。
他懂得如何用最粗俗的比喻,把一个“反抗”的道理,像钉子一样,楔进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脑袋里。
一个完美的……布道者。
李不凡的脑中,瞬间浮现出“格物明尊”四个字。
“格物致知”的内核太冷,太硬,普通人啃不动。
但如果,把这内核包裹在“地主学鸡叫”这样的故事里呢?
把高高在上的“理”,翻译成“一棒子打在恶霸的屁股上”呢?
李不凡的眼神,彻底锁定了那个说书人。
他要建立的,是一个庞大的系统。而眼前这个人,就是他能找到的,最完美的“用户接口”。
故事讲完了,脚夫们笑骂着散去,有几个好心的,扔下三五文钱。
那书生脸上的神采瞬间褪去,又变回了那个满眼郁气的落魄读书人。他弯下腰,一文一文地把铜钱捡起来,小心地吹掉上面的灰。
李不凡迈开步子,穿过人群,走到了他的面前。
书生察觉到有人,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和麻木。
李不凡没有看他手里的铜钱,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问了一句。
“先生的故事,能换一顿饱饭。”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
“可想过用它,换一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