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生脸上的血色,像是被秋风卷走的落叶,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天下?”
他嘴唇哆嗦着,这两个字仿佛是两块烧红的烙铁,从他喉咙里滚出来,烫得他自己都打了个激灵。
他猛地抓住李不凡的袖子,手劲大得惊人,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哀求。
“这位先生,饭可以乱吃,话可不敢乱说!”
书生的眼睛惊恐地扫视着四周,码头上的人群,远处打盹的税吏,河面上飘过的官船,仿佛每一个影子背后都藏着一双告密的耳朵,一把随时会出鞘的钢刀。
这个时代,说错一个字,掉的可能就是脑袋。
李不凡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衣袖,只是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恐吓,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重写的程序。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李不凡抽回自己的袖子,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
“跟我来。”
书生看着他清瘦却笔直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心里那几枚沾着灰尘的铜钱,牙一咬,还是跟了上去。
雪顶斋后院,一间专用于密谈的客室。
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矮几,两个蒲团。
窗户很高,只透进一小片天光,将空气里的微尘照得清清楚楚。
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先生刚才那个的故事,讲得很好。”
李不凡率先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书生局促地坐在蒲团上,双手在破旧的膝盖上反复摩擦。
“大人见笑了。”
他扯了扯磨出毛边的袖口,声音嘶哑,刚才在码头上那股神采飞扬的劲头,早已荡然无存。
“学生张全一,三试不第,如今连个教蒙童的活计都寻不到,只能说些乡野鄙事,换几文钱糊口。”
李不凡没有接他这番自嘲的话。
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本朝以武立国,重喇嘛,用色目,防汉人。先生这身学问,在他们眼里,恐怕还不如一个会算账的账房先生有用。”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张全一心里那层名为“怀才不遇”的薄纱。
不是他不行。
是这条路,从一开始就堵死了。
张全一的肩膀垮了下来,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也黯了下去。
李不凡继续说道,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张全一的心坎上。
“你再看码头上那些纤夫,官府的税吏像篦子一样刮他们的血肉,白莲教的香主用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吸他们的魂魄。”
“他们病了,饿了,绝望了,就像溺水的人,随便什么漂过来的东西都想抓住。”
“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许诺他们死后去极乐世界的佛,而是一个能告诉他们,如何活下去的神。”
张全一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李不凡的目光,终于带上了一丝温度,那是一种发现完美工具的欣赏。
“张先生,你想入仕,是想安邦定国。你想赚钱,是想衣食无忧。”
“可我知道,这些都不是你最想要的。”
“你真正想要的,是让你的声音,被天下人听到。是让你这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能真正救几个人,能在这史书上,留下属于你张全一的三个字。”
“我说的,对不对?”
李不凡的语气,像是在调试一段代码,冰冷,精准,直击要害。
他不是在劝说,他是在陈述一个已经被他计算出的结果。
张全一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人,所有不甘、愤懑、渴望,都被眼前这个男人看得清清楚楚。
李不凡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他从书柜中拿出一本《论语》。
将书摊开在张全一面前,指尖划过“仁者爱人”四个字。
“你说这四个字,纤夫能懂么?”
张全一一怔。
“圣人的话,自然……”
“自然他们听不懂。”
李不凡打断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们不识字,没见过曲阜的杏坛,只知道拉纤一天挣五文钱,税吏要收三贯的河捐。”
他将书翻到另一页,指着“有教无类”四个字。
“你说‘人人皆可成圣’,可圣人的门槛在他们眼里,比运粮河的闸口还要高。”
李不凡从怀里掏出个铜制的小秤砣,在掌心掂了掂。
那秤砣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沉闷的黄铜光泽。
“你看这秤砣,能压千斤。为什么?”
他看着张全一的眼睛。
“杠杆,支点。你给纤夫讲‘道法自然’,他们听不懂。但你说‘这秤砣能压千斤,就像你们的力气能拉动大船’。”
李不凡顿了顿,将秤砣放在矮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只要找对了那个支点,你们的力气,就能掀翻压在身上的大山。”
“这个,他们听得懂。”
张全一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是一种在无尽的黑暗中,骤然看到火光的亮。
他一把抢过那枚冰凉的秤砣,粗糙的指腹在上面镌刻的标记上反复摩挲,仿佛那不是一块凡铁,而是某种失传的神器。
“先生是说……要把圣人的道理,变成他们手里的秤砣?”
“还不够。”
李不凡站起身,负手而立。
“秤砣是筋骨,是方法。他们还需要一样东西。”
“光明。”
“他们受够了黑暗,需要一个能攥在手里的光。一个能让他们相信,自己也能发光的光。”
张全一的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
那件破旧的长衫之下,一根沉寂了太久的脊梁骨,仿佛被重新接上了。
他抬起头,望着李不凡素白的衣角,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眼前这个人,不是什么富商大贾。
他是一个能给这天下千千万万在泥潭里挣扎的人,指出一条路来的……圣人。
李不凡看着他眼中的火焰,知道时机已到。
“我出钱,出人,出地方。”
“你来做那个布道者。”
“创立一个教派,就叫‘格物明尊教’。”
“格物,是让世人看清世界运行的道理,找到属于自己的秤砣。”
“明尊,是让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心中有光,自己就是自己的神明。”
李不凡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种子,落进了张全一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