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日,运河码头那片平日里堆放杂物的空地,挤得像一锅滚开了的沸粥。
消息像长了脚的耗子,在码头的每一个角落里乱窜——有个叫‘明尊’的先生要开坛讲法。
不求香火,不收供奉,只要你肯来坐着听一个时辰,就能当场领走十文大钱!十文钱!那可是累断了腰在纤道上爬两天的工钱!
这年头,什么白莲教、弥勒佛,冒头的新神仙比河里的鲫鱼还多,
可哪个不是变着法儿地从穷哈哈口袋里往外掏钱?
像这般反过来撒钱请人听道理的,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于是,甭管是信还是不信,是来看热闹还是纯粹为了那十文钱,码头上能喘气的,几乎都来了。
上百个漕工黑压压地蹲在青石板上,有光着脚的,也有穿着绽开了线口的破草鞋,一身的汗臭混着河道的腥气,蛮横地往人鼻子里钻。
日头已经偏西,将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老长。
一个清瘦的身影站在一只翻倒过来的巨大酒缸上。
张全一。
或者说,是此刻的“明尊”。
他头上裹着一条再寻常不过的青布头巾,边角被傍晚的河风吹得猎猎作响。
没有木鱼。
也未曾念诵半句经文。
他只是举起手里那根磨得光滑的竹篙,往地上一戳,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兄弟姐妹们,我问个事——”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轻易就刺穿了嘈杂的人声。
“这船,为啥能浮在水上?”
最直白不过的问题,让底下窃窃私语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些许。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硕纤夫,下意识挠了挠油腻的后脑勺。
“水托着呗?”
“那水咋托的?”
张全一又问,竹篙在空中划了个圈,指向不远处停泊的漕船。
“你挑担子,肩膀得使上牛劲。水托着船,难道说,这水也有肩膀不成?”
人群彻底静了。
一种茫然的、从未有过的困惑,浮现在一张张被烈日与劳役折磨得麻木的脸上。
李不凡就站在人群最外围的屋檐阴影下。
他那身素白的干净长衫,与周遭的肮脏破败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那片最深的黑暗里。
他眼底是一片猎人看见猎物踏入陷阱的冷静。
他在数。
第七个纤夫开始紧锁眉头。
第十三个下意识地挠着耳朵。
第二十个,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悄悄捏紧了拳头。
这是思考的迹象。
是程序开始运行的信号。
“因为水有‘力’!”
张全一猛地一拍身下的酒缸,声音陡然拔高。
他手中的竹篙,像一根教鞭,直直指向那艘巨大的漕船。
“就像你们拉纤,身上使的力能让船往前走。水使出来的力,就能让这千斤重的船浮起来!”
“这股力,能看,能摸,更能算——”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在往这些人的脑子里钉钉子。
“这就叫‘格物’!”
话音未落,他从怀里掏出个粗糙的陶碗,舀了些不知谁放在缸边的雨水,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往水里放了一根干枯的麦秆。
“麦秆能浮,是水的力托着它。”
“你们能拉动大船,是你们的力在推着它。”
“这力,在水里,在你们的膀子上,也在——”
他的目光突然扫过全场,最后精准地定格在那个捏紧拳头的瘦小纤夫身上。
“——你身上!”
那小纤夫吓了一大跳,身体本能地向后缩了缩,撞到了身后的人。
张全一却从酒缸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地,几步走到那少年面前,竟直接蹲了下来,目光与他平视。
“你叫狗剩,对不对?”
“我知道,你娘病了,你想多拉几趟船,攒钱给你娘抓药。”
“可税吏的竹筒,要抽走你三成的血汗。管事的把头,又要扣掉你两成的骨髓。”
“剩下的那点,连半副最次的药渣都买不起。为啥?”
他的声音压低了,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一寸寸往所有人的心窝里钻。
“因为你不知道,你这一身的力气,到底值多少钱!”
“可要是你知道,这水的力能算,船的重能算,那你拉纤的力,自然也能算……”
张全一的声音骤然抬高,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蛊惑。
“你就能清清楚楚地算出自己该挣多少!就能拿着这个‘理’字,让那税吏不敢多抽一文,让那把头不敢多扣一分!”
“这股算得清清楚楚的力,就是你心里的‘明尊’!”
“把它点亮了,你就能改自己的命!”
人群像被泼了滚油的火堆,轰然炸开。
那个络腮胡纤夫猛地站起来,脖子上青筋暴起,扯着嗓子吼了一声。
“明尊说的对!我前日拉船,明明多走了半里地,狗日的把头非说只算三里!”
被叫做狗剩的小纤夫,死死攥着张全一不知何时塞到他手里的那只陶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的眼睛里,亮得吓人。
“我要学算力!”
“我要给我娘抓药!”
李不凡望着这群人。
他们从前只会跪拜虚无缥缈的神佛,祈求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来世。
此刻,他们却攥着拳头,红着眼眶,声嘶力竭地喊着“改命”。
他的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这不是什么宗教的狂热。
这是被压迫到极致后,被点燃的、对于“讲理”二字的原始渴望。
他的“系统”,终于装载上了第一批“终端”。
李不凡看着被人群团团围住的张全一的背影,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笑。
他想起了穿越前,他负责的产品第一次成功上线公测时的心跳。
不是兴奋。
是审视。
这些人,会成为他的耳朵,他的手足。
他们会像病毒一样,把“格物明尊”的道理,传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码头,每一条陋巷,甚至更远的村子。
栖云观被烈火吞噬时,他像个瞎子,像个聋子,无能为力。
如今,他要让这天底下所有的苦人,都成为他的眼睛。
李不凡望着被晚霞染成金红色的运粮河,一直插在袖中的手,攥紧了那张已经有些褶皱的教义草稿。
一阵河风吹过。
那纸张的边角被轻轻掀起一角,露出了“明尊”二字底下,被墨迹覆盖的、一个写了一半的“王”字残笔。
那笔锋,与百年之后,濠州皇觉寺里一本经书上的字迹,悄然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