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顶斋总店的后堂，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终究压不住从账房那边渗透过来的、混着铜钱与人声的燥热气息。
钱若水那双常年浸淫在商海里，早已波澜不惊的眸子，此刻死死钉在一摞新墨未干的账册上。
一个月。
整整十三家分号。
从城南最不起眼的巷口丁级小铺，到两层甲级大店，每一处新漆的朱红牌匾下，都挤着几乎要撑破门槛的人头。
这扩张的速度，不像是在开店，倒像是在往一锅滚油里疯狂地撒着盐。
与钱若水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红木茶案另一头的李不凡。
他面前没有账册，只有一张他亲手绘制的图纸。
钱若水凑过去，只见上面用几种不同颜色的墨，画着几个方框，旁边标注着奇怪的字符。
“李先生，这是……把客人分出个三六九等？这怕是会得罪人。”钱若水眉头紧锁，生意人的本能让他嗅到了一丝危险。
“钱掌柜，我们不是在分人，是在分利。”李不凡指尖在图上最下面的一个方框上轻轻一点，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丙级，每月在我雪顶斋消费满一贯者，可享九折优待。”
他的手指缓缓上移。
“乙级，月消费满五贯，八折。”
“甲级，十贯，七折。”
钱若水眼皮一跳，心里的算盘已经拨得飞快。
“不仅如此，”李不凡又抛出一句，“所有等级的会员，都能享受新产品的优先体验权。而且，我们还可以推出预充值的活动，充十贯送一贯，充五十贯送八贯！”
“什么？！”钱若水的声音都变了调，“这……这不是把银子白白送人吗？还要提前把货给他们？！”
“送出去的是小利，收回来的是人心，还有……他们未来一年、甚至几年的所有采买。”李不凡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更重要的是，我们能立刻回笼海量的现钱。”
钱若水呆住了。
他做了一辈子买卖，只知道货好价实，或是奇货可居。何曾想过，还能这般将客人的心思算计到骨子里，让他们一边掏空钱袋，一边还觉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
“啪！”
钱若水一掌拍在案上，茶水都溅了出来，脸上涌起一股病态的潮红。
“就这么办！”
……
会员和预充值活动开始的第一天，雪顶斋总店门前的长队，从街头一直蜿蜒到了街尾的石桥下。
队伍里，有穿着粗布短打，满身汗气的贩夫走卒，也有被丫鬟搀扶着，身着绫罗绸缎的富户太太。甚至还有几个骑着毛驴，从乡下赶来的老学究，此刻也踮着脚尖，焦急地往前张望。
“哎，你别挤啊！”
“我先来的！我昨日就打听好了，充五十贯最划算！”
“当真？快给我算算，我家一月吃糖就得两贯，一年下来……”
账房里，两个先生的算盘珠子拨得如同疾风骤雨，手腕都快摇出了残影。
李不凡就站在二楼的雅间窗边，静静地往下看。
他的指节抵着下巴，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眼神，不像是在看自己的生意，更像是在审视一个刚刚启动的庞大程序。
“李先生！”
钱若水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平日里扣得一丝不苟的绸衫领口，此刻也敞着，露出里面湿透了的中衣。
他手里攥着一沓刚刚收上来的银票，手都在抖。
“三刻钟！整整三百两现银！”
“那些老客，还有新客，听说了充得越多，往后买糖就越划算，眼睛都红了！”
“他们嘴里念叨着‘划算’，那算盘打得，比我这个做买卖的都精！”
当晚，钱若水设宴款待李不凡。
酒过三巡，他满面红光地举起酒盏：“李先生，你真是天上派下来的财神爷转世！便是日后没有新货，单凭这套法子，也能赚的盆满钵满了！”
李不凡接过酒盏，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微微一顿。
琥珀色的酒液里，倒映着钱若水那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也晃动着他自己那双幽深不见底的眸子。
光影交错间，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如走马灯般在脑海深处闪过。
“先生，办张卡吧，充一千送五百，我们这儿的老师都是国家级的！”
“帅哥，扫个码，新用户首单立减，后续还有会员专享折扣！”
“99大促，限时返利！错过今天，再等一年！”
那些巧舌如簧的销售，那些铺天盖地的广告，那些精心设计、让他心甘情愿掏空钱包，用未来的收入去购买当下虚幻满足感的消费主义陷阱……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樊笼中的一员，是那被收割的韭菜，是那庞大商业机器上一颗疲于奔命的螺丝钉。
而现在，他成了那个设计陷阱、挥舞镰刀的人。
何其讽刺。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起一阵滚烫。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钱若水无法听懂的自嘲。
“这法子……在我的家乡，见得多了。”
……
夜色深沉。
杭州城外，一处戒备森严的秘密工坊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碱水味与油脂的腻味。
李不凡换下了一身素白长衫，穿着粗布短打，亲自搅动着一口大锅里黏稠的液体。
“东家，”一旁的老陈愁眉苦脸地开口，“咱放着好好的白糖生意不做，天天跟这猪油、草木灰较什么劲？这玩意儿，又黏又臭，真能卖出去？别把雪顶斋的名声给弄砸了。”
李不凡头也不抬，评估着锅中液体的皂化程度。
以目前这个时代的工具和技术水平，最有希望被完美复刻出来的现代工业品，就是香皂。
那段为了讨好相亲对象去香皂工坊的经历，此刻却像代码一样，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老陈，你信我。”李不凡的声音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有些沉闷，“这东西，比白糖还要金贵。”
“白糖，是喂饱我的钱袋子。”
“而这块即将诞生的、能去污除垢还能散发香味的‘胰子’……”
他停下搅动，看着锅中那逐渐凝固的、毫不起眼的物事，目光幽深。
“是磨快我的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