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晨光熹微。
杭州城的秘密工坊内,那股刺鼻的碱水味终于被一种清冽的、若有似无的植物香气所取代。
一口大锅早已冷却,锅内凝着一块巨大而平整的、色泽乳白的固化物,表面光滑如玉。
李不凡用一把薄刃铁刀,小心翼翼地沿着预先划好的刻线切下,一块块方正的“胰子”便应声而出。
它们不再是前几日试验品那般粗糙松散,而是质地紧密,触手温润。
老陈捧着一块,手指在那光滑的表面上反复摩挲,仿佛在触摸什么稀世珍宝。
他凑到鼻尖,那股混着皂角与淡淡花草的清香,让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
“东家……这……这就是您说的神物?”
李不凡没有回答,只是端来一盆混着油污的冷水,又取过一块沾满油腻的抹布。
他将新制的皂块在抹布上擦了几下,再放入水中轻轻揉搓。
奇迹发生了。
浑浊的油污瞬间被一团团绵密细腻的白色泡沫包裹、瓦解,原本污秽不堪的抹布,在清水中一荡,竟恢复了七八成的洁净。
老陈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死死盯着那盆泛着油花却已然分离的脏水,又看看李不凡手中那块洁白的胰子,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已经超出了他一辈子对于“去污”的认知。
这不是什么胰子。
这是点石成金的法术。
李不凡将洗净的抹布拧干,随手搭在旁边的木架上,对老陈那副见了鬼的神情视若无睹。
“老陈,找些上好的锦缎,把这些都包起来。”
“每一块,装一个楠木匣子。”
……
望江楼的雅间内,钱若水看着摆在面前的楠木匣,眼神里带着几分困惑。
他已经习惯了李不凡总能拿出些惊世骇俗的东西,但这次,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不凡打开匣子,一股异香迎面而来,露出里面的乳白色皂块。
“李先生,这莫非是……上次那新货的改良?”
李不凡笑而不语,只是起身,将钱若水桌上的昂贵丝帕拿起,毫不犹豫地在油灯的灯座上抹了一把。
乌黑的油渍瞬间污染了洁白的丝帕。
“李先生,你这是!”
钱若水大惊失色,这方苏绣丝帕可是价值不菲。
李不凡示意他稍安勿躁,命人端来一盆清水,随即拿起一块皂块,当着他的面,将那污损的丝帕洗净。
当那方洁白如初,还带着一丝清香的丝帕被重新摊在桌上时,钱若水眼中的光,比看到堆积如山的银子还要亮。
他的手伸向那块小小的皂块,指尖甚至带着一丝颤抖。
“摇钱树……不,这是聚宝盆!活的聚宝盆!”
他猛地抬头,双眼放光。
“李先生,此物该如何定价?明日我就让所有分号上货!不,总店先卖!必须卖出天价!”
李不凡却摇了摇头。
“钱掌柜,此物,我们一块也不卖。”
钱若水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化为巨大的错愕。
“不……不卖?”
“对,不卖。”
李不凡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不仅不卖,我们还要白送。”
他看着已经彻底放弃思考的钱若水,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
“钱掌柜,你即刻动用所有关系,将这些‘香胰子’,送到杭州城内所有五品以上官员的府邸,还有那些丝绸、茶叶大豪商的内眷手中。”
“就说是雪顶斋新得的西域奇珍,不成敬意。”
钱若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满肚子的疑问咽了回去。
他已经学会了,在李不凡面前,自己的那些生意经,就像是小孩子的算术口诀,幼稚且可笑。
他只需要执行。
“好!我这就去办!”
钱若水站起身,眼神里除了信服,更多了一丝敬畏。
这个年轻人,他图谋的,绝不仅仅是钱。
……
一场无声的风暴,在杭州城最顶层的内宅圈子里悄然刮起。
起初,只是某个官员的夫人,在与闺中密友品茶时,无意间抱怨自己新买的波斯香膏太过油腻。
另一位夫人便神秘一笑,拿出了一块用锦帕包裹的“香胰子”。
很快,“雪顶斋”这个名字,便与一种能让肌肤光滑如玉、衣物洁净如新的神秘礼物联系在了一起。
它成了身份的象征。
你家收到了吗?
我家老爷的同僚都收到了。
听说只有总管大人那个级别的,送的才是雕花的。
这东西有钱都买不到,比雪顶斋的糖霜还要金贵。
流言如藤蔓般疯长,将“香胰子”的价值越推越高,也让那些没收到礼物的人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与失落。
……
锦绣阁,深夜。
苏涟漪的闺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她那张略显憔悴的脸。
她已经连续好几晚没有睡好了。
桌上摊着一叠密报,每一张的结尾都指向同一个结果。
查无此人。
那个叫“李算”的男人,仿佛是凭空出现在江南大地的。
无论是北上的商路关引,还是南下的船帮名录,都没有他的任何踪迹。
调查越是深入,笼罩在他身上的迷雾就越是浓厚。
苏涟漪拿起手边那块别人转赠的“香胰子”。
冰凉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完美的切面,那闻所未闻的去污奇效,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固执。
她终于明白了。
指尖下的“香胰子”温润如玉,边缘的切面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精准。这东西,和雪顶斋的白糖,和那套能让人心甘情愿掏空家底的“会员制”,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一桩桩,一件件,在她脑中串联成线。
她起初以为李算只是运气好,得了个制糖的秘方。
后来,她以为他是个精于算计的商贾,懂得用小利勾着人心。
直到这块不卖只送的香胰子,如同一记重锤,敲碎了她所有的自负。
她与李算的差距,从来不是经营手法的优劣,甚至不是商品的好坏。
那是一种她无法理解,更无法模仿的思维方式。
他卖糖,却把重点放在了“充值”和“会员”上,将未来的银子提前收拢到自己手中,空手套白狼。
他制皂,却一块不卖,偏偏要送给全城的达官显贵,硬生生把一件日用品,变成了权贵圈子里身份的象征,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每一步都匪夷所夷,每一步都直指人心最贪婪、最虚荣的弱点。
这根本不是在做买卖。
这像是在下棋,一盘以整个杭州城为棋盘,以人心为棋子的惊天大棋。
而她苏涟漪,连同她的锦绣阁,都只是这盘棋上,一颗随时可能被吃掉的棋子。
对抗?
无异于螳臂当车。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这些天殚精竭虑,派人四处查探,想要找出他的弱点,现在看来,不过是井底之蛙窥探天空,可笑至极。
锦绣阁几代人的基业,绝不能断送在她的手里。
一丝苦涩的笑意,在她嘴角绽开。
既然无法战胜,那便只能……合作。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清冷的月光洒了进来,驱散了房内的一丝沉闷。
“来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门外的丫鬟应声而入。
“小姐,有何吩咐?”
苏涟漪转过身,眸光在烛火下亮得惊人。
“备车,明日一早,去雪顶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