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雪顶斋总店。
苏涟漪的马车停在门外。
她今日换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裙摆上只绣了几支清冷的缠枝莲,未施粉黛,却更显眉目如画。
她带来的礼物也颇为用心,不是金银俗物,而是一套前朝孤本的棋谱,还有一小罐极为罕见的武夷山大红袍。
雅间内,依旧是那张桌子。桌上,一壶热茶早已备好,青烟袅袅,仿佛已等候多时。
对于苏涟漪的到来,李不凡没有丝毫意外。
他很清楚,像苏涟漪这般精明的商人,在见识了真正的降维打击后,必然会选择合作而非对抗。
这些天,他同样没闲着。
锦绣阁的底细,他早已摸了个七七八八。
尤其是那款名为“锦绣江南”的顶级贡绸,寻常富商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其销路,直通朝中显贵与江南大族的内院深宅。
白糖与香胰子,能为他撬开财富的大门,却敲不开权力的壁垒。
而苏涟漪和她的锦绣阁,手中握着的,正是他最需要的那张通行令牌——人脉。
这是一个值得合作的盟友。
李不凡起身,亲自为她拉开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恭敬:“苏小姐,请坐。”
“苏小姐的锦绣阁宾客盈门,日进斗金,怎么有空来我这小小的糖霜铺子。”
他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李先生说笑了。”
“您这雪顶斋一开,我那锦绣阁的生意,可着实冷清了不少。”
她的话语带着一丝江南女子特有的温软,却藏着商场交锋的锐利。
李不凡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我卖糖,苏小姐卖丝绸。”
“风马牛不相及。”
“为何你会觉得,雪顶斋能威胁到锦绣阁。”
苏涟漪的指尖在温热的茶杯上轻轻摩挲,感受着那份细腻的瓷质。
“杭州城里富贵人家的钱袋子,就那么大。”
“买了您的糖霜,还有您那有钱也买不到的香胰子,买我们锦绣阁新出花样的钱,自然就少了。”
她顿了顿,抬起眼眸,直视着李不凡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更何况,李先生的手段,神鬼莫测。”
“今日是糖,明日是皂,谁能料到,先生后日会不会拿出什么东西,直接让绫罗绸缎都成了旧物。”
“若真等到那一天,涟漪再想与先生谈合作,怕是连门都进不来了。”
这番话,已近乎剖白。
她将自己的忌惮与来意,和盘托出。
李不凡终于有了些反应,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哦,这么说苏小姐今天来是来谈合作的咯?”
苏涟漪精神一振,知道自己赌对了第一步。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契书,轻轻推到李不凡面前。
“涟漪愿请李先生入股锦绣阁。”
“锦绣阁给先生一层技术干股,不需先生出一文钱。”
“此后,先生若有任何新品,都可放在锦绣阁售卖,所得利润,分文不取,全归先生。”
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商贾都怦然心动的条件。
用锦绣阁遍布江南的渠道,换取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新品,这几乎是在用自己的基业做赌注。
李不凡却只是扫了一眼那份契书,便将它推了回去。
他笑了笑。
那笑容里没有赞许,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
“寻常人,确实会被苏小姐的魄力打动。”
“但我不会。”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穿过苏涟漪,仿佛在看她身后那庞大而沉重的家族阴影。
“因为这样做,并不能提升锦绣阁本身的价值。”
苏涟漪脸上的自信,瞬间凝固了。
李不凡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进她心湖深处。
“锦绣阁,六十年老字号,从你祖父辈起家,传到你父亲苏赢手上,本该更上一层楼。”
苏涟漪的呼吸猛地一滞。
“可惜,你父亲年迈体衰,而你的兄长,却是个只知流连秦楼楚馆的纨绔。”
“你一个女儿家,临危受命,接下这偌大的家业。”
“你那些叔伯亲族,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只等你行差踏错一步,便要将你生吞活剥,夺了这锦绣阁的掌印。”
李不凡每说一句,苏涟漪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这些事,是她藏在心底最深的隐秘与重压,是她夜夜难眠的根源。
她费尽心机派人去查他的底细,一无所获。
而他,却像住在她影子里一般,将她的处境,她的软肋,调查得一清二楚。
这哪里是在商场交锋。
这分明是一只鹰,在戏耍一只自以为是的麻雀。
她,连同她引以为傲的锦绣阁,都只是对方眼中一颗早已被算计好的棋子,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段位之差,高下立判。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僵住。但在这极致的恐惧之后,却又荒谬地生出一丝被人看穿所有伪装的轻松。
她确实怕。
怕锦绣阁几代人的心血,断送在自己手里。
怕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将家业挥霍一空,最后还要她去收拾烂摊子。
更怕那些满脸慈爱,肚里却全是算计的叔伯们,在某个她撑不住的清晨,笑着夺走她爹传下来的掌印。
雪顶斋的冲击,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李算此刻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一刀刀,全都割在她最痛的伤口上。
苏涟漪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那点刺痛是她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
“那……依李先生之见,该如何合作?”
她的称谓,从平等的“李先生”,变成了求教的“李先生之见”。
一词之差,已是从棋盘上的对手,变成了等待落子的棋子。
此刻,她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男人,心中早已不是单纯的忌惮与欣赏。
那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感。
是敬畏,是好奇,也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仰望。
李不凡终于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他没有去看苏涟漪,而是将那份她引以为傲的契书,用两根手指,轻轻推到了桌角,仿佛那是什么碍眼的东西。
”我有双赢的方法,既能得到我想要的,也可为苏小姐分忧,不知苏小姐可有兴趣听我说。“
李不凡笑着看着苏涟漪。
那笑容很淡,像浮在茶水上的薄雾,却让苏涟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喉咙有些发干,只能轻轻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等待判决的囚徒,大抵就是这般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