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凡将那份契书推回苏涟漪面前,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苏小姐的魄力,用来守成有余。”
“用来开创,却还差了些火候。”
他的声音平淡,不带一丝嘲讽,却比任何讥诮都更刺痛人心。
苏涟漪的指尖微微一颤,那份她引以为傲的决断,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你的想法,是让我成为锦绣阁的供货商。”
“用我的新奇玩意,为你吸引客流,稳固你的生意。”
“这只是在锦绣阁这栋旧房子上,添几片新瓦。”
李不凡的目光落在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栋房子的腐朽根基。
“而我要的,是平地起高楼。”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苏涟漪那张因震惊而失色的脸上。
“钱若水的茶,你的绸缎,我的糖霜。”
“单拎出来,都只是不错的生意。”
“可若是将它们捆绑在一起,冠以一个全新的名号,那便不再是生意。”
“那叫权势。”
苏涟漪的呼吸几乎停滞,她从未听过如此大胆的言论。
将生意与权势直接画上等号,这人的野心,根本不在商场。
“我们要做的,不是开更多的铺子。”
李不凡的食指在桌上轻轻一点,仿佛点在了一张无形的地图上。
“铺子,是等人上门。”
“我们要做的,是让那些自以为是人上人的人,主动来求我们。”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笼罩了整个雅间。
“我们不设门店。”
“只在每个季度,于杭州最顶级的酒楼,举办一场‘雅集’。”
“这雅集,就是我们的新品发布会。”
“每一次,只推出三样东西。一款新茶,一匹新缎,一件新奇玩意。”
“请柬,只送给杭州城里最有权势,最有钱的人。”
苏涟漪的脑中轰然作响,一个前所未有的商业图景在她眼前展开。
这哪里是卖东西。
这分明是在贩卖身份,贩卖稀缺,贩卖一种高人一等的特权。
“我们不需要店里的伙计。”
李不凡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颠覆着她数十年的认知。
“我们需要‘定制经理’。”
“这些人,要懂茶,懂丝绸,懂人心。”
“他们将直接登门拜访,为我们的贵客提供独一无二的定制服务。”
“钱若水的人,去结交那些官员富商。”
“你锦绣阁的人,则专门结交他们的内眷。”
“男人要面子,女人要圈子。我们把他们的面子和圈子,都握在手里。”
李不凡靠回椅背,整间屋子的光线似乎都暗淡了下去,唯有他的双眼,亮得骇人。
“苏小姐,生意做到最后,比的不是谁的货好。”
“比的是谁的人脉更广,谁的背景更硬。”
“我们卖给他们的,是潮流,是独一无二。我们从他们身上得到的,是信息,是关系,是一张能覆盖整个江南的网。”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苏涟漪所有的思维定式。
她引以为傲的商业手腕,在这宏大的布局面前,渺小得如同孩童的把戏。
她终于明白,对方根本没把她当成对手。
甚至没把锦绣阁当成目标。
锦绣阁,钱若水的茶庄,都只是他用来搭建这个恐怖帝国的,第一块砖。
“那……那先生,要什么?”
苏涟漪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思考,只能被动地跟随对方的逻辑。
李不凡笑了。
“我什么都不要。”
“这个新品牌的股份,钱若水和你分。”
“所有利润,也归你们。”
苏涟漪彻底愣住了。
她无法理解。
耗费如此心力,设计出这样一套足以改变江南商界格局的方案,却分文不取。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我自会说服钱若水。”
“我作为这个新品牌的‘总策’,为你们出谋划策。”
李不凡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只有一个条件。”
苏涟漪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价码。
“在未来某个时刻,我需要锦绣阁,还有我们建立起来的这张网,为我办事。”
他没有说是什么事。
可那未言明的沉重,却比任何明码标价都更令人恐惧。
雅间内,死一般的寂静。
苏涟漪背上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肌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她的大脑从未转得如此快,快到几乎要烧起来。
答应?
答应,就是将苏家三代人的心血,将这锦绣阁,连同她自己,都绑上一个男人的战车。一辆她完全看不清去向,却能嗅到浓重血腥味的战车。
对方要办的事,绝不可能是简单的商场倾轧。
那句话里的分量,指向的是官府,是朝廷?
可是不答应……
她脑中闪过二叔苏赢禄那张笑里藏刀的脸,想起前几日他在族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阴阳怪气地说她一个女儿家抛头露面,恐非苏家之福。
更想起自己体弱多病的父亲,深夜里对着账本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锦绣阁这艘船,早已千疮百孔。
拒绝李算,她或许能凭着自己的手腕,让这艘船再苟延残喘几年。然后呢?被那些虎视眈眈的族人啃得一干二净,自己最终落得个联姻工具的下场。
那是一条看得到尽头的绝路。
而眼前这个男人,递过来的,是一张通往悬崖的船票。
可能会粉身碎骨,但也可能是唯一能飞跃深渊的机会。
她看着眼前的李算。
他竟悠闲地端起茶杯,又给自己续了半杯,动作不急不缓,仿佛刚才那番掀动杭州城商海格局的宏图,以及那个足以决定她生死的条件,都只是饭后闲谈。
他根本不在乎她答不答应。
或者说,他早已算定了,她没得选。
这哪里是一场豪赌。
这分明是她苏涟漪唯一的活路。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但在这无力的尽头,却又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既然都是死,为何不选那条看起来最波澜壮阔的路去死?
苏涟漪紧紧攥着的拳头,缓缓松开。
指甲在掌心留下的深深月牙印,渗出了细微的血丝,刺痛感让她瞬间清醒。
她抬起头,迎上李不凡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江南水汽的柔美眼眸里,所有的迷茫和恐惧都已退去,只剩下一片被烈火烧过的、寸草不生的决然。
“好。”
一个字,清晰,干脆。
她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我跟你干。”
李不凡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那笑意不达眼底,却让整个雅间的沉闷空气为之一松。
“苏小姐,欢迎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