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涟漪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那份被她攥出褶皱的契书,还静静躺在桌上。
雅间内,上好的龙井茶香尚未散尽,余温袅袅。
李不凡端坐着,一动不动,目光落在窗外杭州城的繁华街景上,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暖意。
商业这块棋盘,在他脑中已然成型。
钱若水是利刃,苏涟漪是锦衣。一明一暗,一内一外,足以撬动江南的富贵。
但这只是浮在水面上的楼阁。
他真正的地基,埋在那些看不见的泥土里。
李不凡的思绪,从这间雅致的茶室,沉入到了杭州城最喧闹、最肮脏的运河码头。
张全一和他那个“格物明尊教”,才是他真正的底牌。
在雪顶斋和锦绣阁用金钱堆砌繁华的同时,格物明尊教正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疯狂生长。
免费教人读书、写字、学算术。
这在视知识为门阀专利的时代,本身就是一种颠覆。
更何况,每次听讲,还能领十文铜钱。
对于那些在码头上用一滴汗换一文钱的漕工,对于那些被夺走土地无以为生的流民,这无异于天降甘霖。
人潮汹涌,每一次开讲都人满为患。
张全一不负所望,他招募了更多像他一样怀才不遇的落魄书生。
李不凡为这些被他称作“老师”的人,设计了一套绝妙的制度。
所有老师的月钱,一视同仁,不多不少,仅够温饱。
但他们另有一套考核标准,名为“贡献值”。
每发展一名信徒,贡献值便增加一分。管理的信徒越多,贡献值就越高。
贡献值不换钱,不换物。
它只代表一件事。
留名。
李不凡深知,对这些被时代抛弃的理想主义者,谈钱是种侮辱。他们渴望的,是在青史上留下自己名字的荣耀。
用“名”这张大饼,远比用“利”更能驱动他们燃烧自己。
“用户裂变,精神传销……”
李不凡的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弧度,像是在嘲笑自己脑子里冒出的这个词。
他曾是前世这套玩法的忠实“用户”。
他还记得,在那间四季恒温的写字楼里,老板唾沫横飞地讲着“赋能”、“闭环”、“打造私域流量池”,而他,只是台下一颗被打了鸡血,准备好为老板的法拉利贡献最后一块轮毂螺丝的韭菜。
如今,他成了那个站在台上画饼的人。
用户画像:杭州码头漕工,年龄十二至四十五,文盲,赤贫,对未来绝望。
痛点:被官府、地主、帮派三方压榨,活着就是一种奢望。
核心需求:钱,以及最基础的……做人的道理。
解决方案:格物明尊教。提供短期现金激励(听课领钱),中期知识赋能(读书识字),长期精神寄托(人人皆可为尊)。
他甚至为张全一和那群书生设定了KPI。
每个月,信徒增长率必须达到多少,识字率要提升几个点,这都和他们的“贡献值”直接挂钩。
何其相似,又何其讽刺。
只是,前世的老板们用这套东西,是为了换取用户数据,卖出更多的消费贷和智商税。
而他,是在给这个麻木的时代,安装一套全新的底层操作系统。
正想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张全一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儒衫,但往日里那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神采,此刻却被一脸的愁云惨雾所替代。
“明尊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李不凡半开玩笑地调侃道。
张全一却连苦笑都挤不出来。
“李先生,莫要再取笑我了。”
他一躬到底,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焦虑。
“出事了。”
李不凡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示意他坐下说。
“是钱不够了,还是人手不足?”
“都不是。”张全一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们的教义,在码头传播得太快,动了别人的根基。”
李不凡的眉峰微微一挑。
“漕帮?”
“正是。”张全一的额角渗出细汗,原本洪亮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沙哑,“码头那片,向来是漕帮的地盘。为首的是个女人,外号‘赵火儿’。”
“过去,码头上的工人们,都要向漕帮缴纳香火钱、保护费。这是她们最重要的一笔进项。”
“如今,工人们都来信奉‘明尊’,听我们讲‘格物’,漕帮的香火,自然就断了。”
李不凡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
他能想象到那副场景。
一边是宣扬“知识就是力量”的理想主义者。
另一边,是用拳头和刀子维护“义气”的江湖草莽。
两种截然不同的秩序,在小小的码头上,必然会发生最剧烈的碰撞。
“她不仅是断了财路。”张全一的声音更低了,“她觉得,我们是在挖她的根。我们讲人人皆可为尊,她用拳头建立的威信,就成了笑话。”
“这个赵火儿,已经在码头放出话来。”
“说要给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教书先生’,一个血的教训。”
“让他们知道,在杭州码头,谁说的话,才是真正的规矩。”
雅间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茶香依旧,却多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压抑。
张全一的脸上满是忧虑。他是个书生,可以用道理说服人心,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明晃晃的刀子。
然而,李不凡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紧张。
他甚至连敲击桌面的节奏都没有变。
“规矩?”
李不凡轻声重复着这个词,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近乎玩味的亮光。
他心中念头飞转。自己到底还是疏忽了,只想着构建上层的商业联盟和底层的思想根基,却差点忘了,任何秩序的建立,都需要最原始的暴力来维护。
格物明尊教,是他的“口”与“耳”,能传播思想,能汇聚人心,却唯独缺了一双能在关键时刻挥出去的“拳头”。
这套系统空有理论,缺乏最关键的执行力。
而这个漕帮,这个赵火儿,不正是送上门来的刀刃吗?
若能将这股盘踞在码头的地头蛇势力收编进来,自己的情报网与行动力,何止是如虎添翼。
他停止了敲击,抬起眼,看向惶然不安的张全一。
这已经不是一个麻烦,而是一个机会,一个收编漕帮,将这股野性力量纳入自己棋盘的机会。
“这个赵火儿……”
他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的锋利程度。
“她杀过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