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一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
那平淡的语调里,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评估物件价值般的冷静。
仿佛在问一把刀是否足够快,一堵墙是否足够坚固。
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
“杀……杀过。”
张全一的声音干涩,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死亡的气息,哪怕只是在言语间。
“前年,漕帮的老帮主跟城西的盐帮火拼,就死在那场乱斗里。”
“据说,当时盐帮的三个头目,有两个都折在了赵火儿手上。”
“她那把刀,快得很。”
李不凡的指尖在桌面上停下了敲击。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张全一,似乎在看一个更庞大的,由无数人与利益纠缠而成的复杂结构。
“一个孤儿。”
张全一补充道,试图让李不凡理解这个女人的复杂。
“从小被老帮主收养,在码头的拳头跟棍棒里长大。”
“老帮主死后,帮里几个老人想争位,是她站出来,谁不服就打到谁服。”
“她虽然是个女人,但比码头上任何一个男人都狠。”
张全一顿了顿,又加了一句。
“可她也讲义气,手下的兄弟但凡有难,她从不含糊。工人们被官差欺负,她也敢带着人去讨说法。”
“所以,大伙儿都服她,敬她,也怕她。”
在张全一的描述里,一个有血有肉,既凶狠又仗义的江湖女枭雄形象逐渐清晰。
她建立的秩序,虽然原始,却有效。
她收取的香火钱、保护费,在某种程度上,确实为那些最底层的工人提供了一层脆弱的庇护,让他们免受更上层官府与豪强的直接盘剥。
李不凡静静听完,心中那副关于杭州地下世界的拼图,又补上了一块关键的版图。
他脑中没有赵火儿的刀,只有一张组织架构图。
一个以个人魅力与暴力为核心的,极不稳定的金字塔。
塔尖是赵火儿。
塔身是她手下那些所谓的“把头”。
塔基,则是数以千计的码头工人。
这种结构的优点是执行力强,凝聚力高。
缺点同样致命。
它极度依赖塔尖那个人的威信,并且,缺乏有效的监督机制。
李不凡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篇社会调查报告的科普视频,关于某些基层组织的回扣问题。
人性中的贪婪,是刻在基因里的代码,不会因为换了个时代就自动修复BUG。
“你慌什么。”
李不凡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她收的香火钱,真的每一文都到了她自己手上吗?”
张全一再次愣住,没能跟上李不凡的思路。
“先生的意思是?”
“一个松散的江湖帮派,靠义气维系,靠拳头说话。”
李不凡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底下那些收钱的把头,难道个个都是圣人?他们经手的钱,就没有一点进了自己的口袋?”
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张全一脑中的迷雾。
他是个读书人,想的是教化,是人心向背。
却从未从如此赤裸裸的利益角度,去解构一个江湖帮派的内部运作。
“你回去,让你手下的那些‘老师’,去悄悄打听一下。”
李不凡的指令清晰而冰冷。
“我们的信徒,很多都是漕帮的人。让他们去问,去听,去记下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克扣工钱,私吞香火钱的把头的名字和劣迹。”
“甚至,帮里有谁是官府的线人,平日里暗中出卖兄弟,都给我一一记下来。”
“把证据收好。”
李不凡看着张全一,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如果那个赵火儿真的带人来找麻烦,你就把这份名单,当着所有人的面,拍在她面前。”
“告诉她,我们‘格物明尊教’,是在帮她清理门户。”
张全一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他瞬间明白了李不凡的计策。
这是一招釜底抽薪,更是一招攻心之计。
以赵火儿那种“讲义气”的性格,当她发现自己被手下人蒙蔽、背叛,她的怒火会立刻从外部转向内部。
她不会再有心思为难一个帮她揪出内鬼的“外人”。
“可……万一她不管不顾,还是要动手呢?”
张全一还是不放心,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李不凡的眼神冷了下去。
“那就在她动手之前,把这些消息散布到整个码头。”
“让所有工人知道,是谁在喝他们的血。”
“鼓动信徒,制造混乱。”
“她要是不给我们规矩,我们就让她连自己的规矩都守不住。”
张全一后背的儒衫,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
他看着眼前这个叫“李算”的男人,第一次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这不是计谋。
这是阳谋。
是洞悉了人性最深处弱点后,一把精准递出的刀。
他躬身领命,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
回到码头附近那间简陋的学堂,张全一立刻按照李不凡的指示布置下去。
结果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
那些刚刚识了几个字,心中燃起“明尊”之火的工人们,对那些欺压自己的把头早就积怨已久。
不过短短两天,一份沉甸甸的名单就送到了张全一的手上。
上面不仅有克扣香火钱的把头姓名、时间、地点,甚至还有几个帮众与官府胥吏勾结,陷害同伴的详细罪证。
证据确凿,触目惊心。
张全一拿着这份名单,手却在微微发抖。
他觉得这东西不是护身符,而是一道催命符。
他甚至开始怀疑,李不凡是不是在给自己挖一个坟坑,用自己的命,去试探漕帮的深浅。
当“明尊”的念头,第一次在他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可一想到李不凡许诺的那个未来,那个能在青史上留下自己名字的荣耀……
那个叫“留名”的大饼,实在太香了。
它像一团火,灼烧着他被压抑了半生的野心与不甘。
最终,张全一咬了咬牙,将那份名单小心地揣入怀中,藏在心口最贴近的位置。
他压下心中的恐惧,继续走上讲台,对着台下那一张张渴望而质朴的脸,继续传播着“格物致知”的道理。
只是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