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的风,带着江水的腥气与腐烂木头的霉味。
赵火儿站在一艘废弃的舢板上,江风吹得她束发的赤绳猎猎作响。
她的身后,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棍棒如林,闪着粗劣的油光。
漕帮的兄弟们,至少名义上还是她的兄弟们,正用一种混杂着兴奋与不安的目光看着她。
她知道,这一步必须走。
格物明尊教像一场无声的瘟疫,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她的地盘。
起初是几个工人下工后不去赌钱喝酒,跑去听什么“格物之理”。
后来,是整船的脚夫都在讨论“人人皆可明尊”。
直到昨天,她最信任的一个把头私下告诉她,帮里至少有一半人,都已是那劳什子教的信徒。
再不动手,她赵火儿就要成一个光杆司令了。
她不喜欢这样。
她还记得两年前那场火拼,刀锋划开皮肉的触感,温热的血溅在脸上的黏腻。
那感觉让她做了好几个月的噩梦。
她对外宣称,是她亲手宰了盐帮的两个个头目。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当时她只是一个被老帮主推到前面的幌子,混乱中,她闭着眼挥出了刀,也不知道砍中了谁。
她只是比别人站得更久,活了下来而已。
狠辣,是她的盔甲。
可盔甲下的那个女孩,其实会怕。
但现在,她不能怕。
身后上百双眼睛盯着她,他们需要一个足够狠的头领,而不是一个会做噩梦的姑娘。
“兄弟们!”
赵火儿拔出腰间的短刀,刀锋在阴沉的天色下划出一道冷厉的白光。
“有人在码头上,抢咱们的饭碗,挖咱们的根!”
“今天,就跟我去砸了那个妖言惑众的识字堂!”
“让他们知道,这杭州码头,到底谁说了算!”
人群中爆发出参差不齐的吼叫。
赵火儿一挥手,率先跳下舢板,带着人潮,气势汹汹地涌向那间由破旧仓库改建的学堂。
学堂门口,没有想象中的慌乱。
只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儒衫的中年男人,安静地站在那里。
张全一。
赵火儿认得他,那个四处碰壁的落魄书生,如今却成了格物明尊教的教首。
他身后,学堂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稚嫩又清晰。
这声音,与外面这群手持棍棒的粗汉,形成了无比刺耳的对比。
赵火儿的心底,没来由地升起一丝烦躁。
“明什么尊!”
她用刀尖指着对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威胁。
“你煽动人心,蛊惑我漕帮兄弟,今天我就是来拆你这妖道窝棚的!”
张全一没有看她,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赵火儿身后的每一个人。
那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
“赵帮主,你确定要为了一些人,与自己真正的兄弟为敌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赵火儿一愣。
“你什么意思?”
张全一忽然提高了音量,对着人群朗声喊道。
“王三麻子!”
一个站在人群中的汉子身体一僵。
“刘瘸子!”
另一个汉子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还有你,周扒皮!”
张全一的目光如利剑般,精准地刺向一个个具体的人。
“你们平日里暗中勾结官府的胥吏,把兄弟们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拿去孝敬官差,换你们自己一个安稳!”
“上个月,李大牛的船被水运司扣了,不就是你王三麻子去告的密吗?”
“还有陈二狗,就因为没给你刘瘸子送礼,就被你寻了个由头打断了腿,至今还躺在床上!”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被点到名的人面如死灰,周围的漕帮成员则纷纷投去怀疑与愤怒的目光。
队伍的阵型,在无形中开始松动。
赵火儿彻底懵了。
她完全不知道这些事。
她自以为讲义气,能为兄弟们出头,却不知道自己早已被手下的蛀虫架空。
她成了一个笑话。
张全一没有停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账本,高高举起。
“各位兄弟,你们每个月交给漕帮的香火钱,一文不少,都记在这里。”
“可你们知道,这些钱,有多少真正用在了帮里,用在了兄弟们身上吗?”
他翻开账本,念出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赵帮主,你身后的那些把头,每个月从你们手上拿走一百贯,可真正入账的,不到十贯!”
“剩下的九十贯,进了谁的私囊?”
“而我们格物明尊教,分文不取,还自己掏钱买纸笔,请郎中。”
“账目就在那边的墙上贴着,谁都可以去看,谁都可以去查!”
“我们教你们识字,是想让你们睁开眼睛,看清这个世界,不再被人蒙蔽,不再被人当猪狗一样宰割!”
“我们办诊所,是想让兄弟们受伤了有地方医治,而不是活活痛死!”
“我们到底是在帮你们,还是在害你们!”
张全一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工人的心上。
真相,赤裸裸的真相,比任何刀子都更伤人。
“他娘的!我说我上个月的工钱怎么少了一半,原来是周扒皮这个狗东西给吞了!”
一个汉子怒吼一声,将手里的木棍狠狠摔在地上。
“放屁!你血口喷人!”
被叫做周扒皮的把头色厉内荏地反驳。
“我打死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另一个工人却已红了眼,一拳就揍了过去。
混乱,瞬间引爆。
原本气势汹汹的讨伐队伍,顷刻间化为一场内斗。
指责声,咒骂声,殴打声,响成一片。
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把头们,被愤怒的工人们团团围住。
赵火儿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手脚冰凉。
她带来的队伍,在她面前分崩离析,众叛亲离。
她想用暴力解决问题。
可她的拳头该打向谁?
打向那个手无寸铁的明尊?
还是打向那些幡然醒悟的“兄弟”?
她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空荡荡的,无处着力。
她的敌人,根本没有实体。
那是一种思想,一种道理,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无法理解的力量。
一个年轻的工人,脸上还带着伤,走到她面前,将手里的木棍轻轻放在地上。
他对着赵火儿,深深鞠了一躬。
“帮主,你对我们有恩。”
“但明尊说的对,我们想活得像个人。”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那间明亮的识字堂。
一个,两个,三个……
越来越多的人放下武器,默默地从她身边走过,走向那个他们曾经要摧毁的地方。
江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
赵火儿孤零零地站着,身边只剩下几个同样不知所措的亲信。
她的脸上一阵火辣。
那不是愤怒,是前所未有的羞辱与茫然。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刀与拳头,在这里,是如此的可笑,如此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