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的喧嚣,像退潮一样渐渐远去。
只剩下指控后的余烬,与背叛留下的空洞。
几个被愤怒的工友打得鼻青脸肿的把头,正被扭送着,要去一个他们从未听说过的“公审大会”。
而始作俑者张全一,此刻却像一个完美的演员,在戏剧落幕后,悄然退到了幕后。
他正对着一个方向,微微躬身,神情恭敬。
赵火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人群散尽的角落里,一个身影从阴影中走出。
那人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素白长衫,下摆还沾着些许泥尘。
他身形清瘦,面容平静,三十余岁的年纪,丢在人堆里,绝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赵火儿的心脏却没来由地一缩。
那双眼睛里,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像冬日里封冻的寒潭。
这个人,从始至终都在。
他像一个幽灵,默默地看着自己上演了一场自取其辱的闹剧。
赵火儿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所有的凶狠,所有的气焰,在这个男人无波的注视下,都显得如此可笑。
张全一得了授意,走上前。
他没有看那些被押走的把头,也没有理会地上散落的棍棒。
他只是对着失魂落魄的赵火儿,做了一个揖。
“赵帮主。”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不带一丝嘲讽。
“我家先生,想请你一叙。”
赵火儿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先生?
这个万人敬仰的明尊,背后竟然还有人。
她看着不远处那个平静的男人,忽然明白了。
张全一只是摆在台前的棋子,真正落子的,是那个看似普通的男人。
“好。”
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去看看。
她想知道,自己到底输给了什么。
会面的地点,没有选在钱若水那间名动杭州的“雪顶斋”。
更没有选在漕帮那座尚存余威的总舵。
张全一带着她,穿过几条泥泞湿滑的小巷,来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没有想象中的高堂阔论,没有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工坊。
空气中弥漫着木屑、桐油与金属混合的奇异味道。
工坊中央,摆放着一个赵火儿完全看不懂的庞然大物。
那东西由无数打磨光滑的木制齿轮、算筹和杠杆组成,层层叠叠,精密得令人头皮发麻。
几名工匠正围着它,小心翼翼地调试着什么。
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图纸,上面画满了她无法理解的符号与线条。
这里不像是一个教派的圣地。
更像是一个……创造怪物的地方。
那个男人,李算,就站在这座庞大机械的阴影下。
他手里拿着一根磨尖的炭笔,正在一张图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才抬起头。
“坐。”
他指了指旁边一只用木料随手搭成的凳子,语气平淡,像是在招呼一个来串门的邻居。
赵火儿没有坐。
她紧紧盯着李算,试图从他身上找出哪怕一丝高人的气场。
但她失败了。
眼前这个男人,除了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普通得就像码头上任何一个账房先生。
李算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审视。
他没有提码头上的冲突,没有谈什么江湖义气,更没有胜利者对失败者的炫耀。
他放下炭笔,走到工坊的另一侧,掀开了一块巨大的防尘麻布。
麻布之下,是一幅悬挂在墙上的舆图。
一幅前所未见、精细到令人窒息的杭州舆图。
它不止画出了杭州的街道与建筑。
更用红色的细线,勾勒出了遍布城市地下的、密如蛛网的水路与暗渠。
每一条漕运线路,每一个码头,每一个货栈,都被清晰地标注出来。
而在这些关键节点的旁边,都用蝇头小楷,写着一个个名字。
赵火儿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都是水运司里手眼通天的小吏。
而这些名字,都像众星拱月般,围绕着一个用朱笔圈出的名字。
王磐。
“你手下的那些把头,是蛀虫。”
李算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坊里响起,带着一丝冷硬的质感。
“但他们,只是趴在烂泥里的小蛆。真正吸干你们骨髓的,是他们。”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舆图上那些官吏的名字,最终,重重地落在了“王磐”两个字上。
“漕运,是朝廷的国脉,也是某些人的私产。”
“私贩盐铁,走私违禁,哪一样离得开这些水道?你们这些在码头上流血流汗的工人,不过是他们用来掩人耳目的工具,是他们财富下最廉价的基石。”
赵火儿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王磐!
这个名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杭州所有底层人的心头。
漕帮之所以能存在,就是因为他们替王磐这样的大人物,处理了所有见不得光的脏活。
他们以为自己是在刀口舔血,是江湖豪雄。
原来,都只是别人养的狗。
“我们……根本惹不起他。”
赵火儿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抖与绝望。
“王磐背后是朝廷,是官府,我们拿什么跟他斗?”
“用这个。”
李算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她。
“格物明尊教,给他们的不是虚无缥缈的来世庇佑。”
“而是知识。”
“是组织。”
“是睁开眼睛,看清敌人,并与之对抗的能力。”
李算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赵火儿的脸上。
“我能扳倒王磐。”
他说得如此轻易,仿佛在说一件明天会出太阳般理所当然的事情。
赵火儿彻底被震撼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身后那个充满未知与力量的工坊。
她一直信奉的刀与拳头,在这个男人构建的世界里,显得如此原始,如此无力。
他不仅赢了她,他还想拉着她,去挑战一头她连仰望都不敢的巨兽。
这太疯狂了。
可这疯狂之中,又透着一股让她心脏狂跳的诱惑。
“我……”
赵火儿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干得厉害。
她需要时间。
需要消化这一切。
“我需要回去……想一想。”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