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水腥气,吹不散赵火儿脑中的轰鸣。
她走在回漕帮总舵的路上,脚下的石板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虚浮而不真实。
这条路她走了千百遍,闭着眼睛都能摸清每一块松动的砖石。
可今夜,这条路却变得无比陌生。
路边的酒肆传来熟悉的划拳声,往日里只觉得豪迈,此刻听来却只剩空洞的聒噪。
几个扛着麻包的力夫从她身边经过,身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汗味与麻绳味。
他们脸上是麻木的疲惫。
过去,她以为自己是这些人的王,用拳头为他们争来一口饭,赢得一分敬畏。
现在她才明白,自己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都是被关在同一个巨大笼子里的牲口,只是她恰好是头顶犄角最硬的那一头,能抢到槽里多一点的草料。
而那个叫李算的男人,他站在笼子外面。
他不仅看到了笼子,还看到了笼子的材质,看到了锁孔的结构,甚至看到了饲养员的名字。
那座由无数齿轮与算筹构成的庞然大物,在她脑海里疯狂转动,碾碎了她十八年来建立的一切认知。
刀剑。
义气。
地盘。
这些她赖以为生的东西,在那个男人描绘的世界里,渺小得像尘埃。
他要的不是争码头,而是掀翻牌桌。
他要的不是收服她,而是要她这把刀,去捅穿那个她连名字都不敢直视的人。
王磐。
这个名字像一座冰山,仅仅是露出水面的一角,就足以压得整个杭州的地下世界喘不过气。
而李算,他说要扳倒他。
他说得那么平静,仿佛不是在挑战一头巨兽,只是在拂去衣上的一粒灰尘。
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力量。
不是来自肌肉,而是来自头脑。
不是来自凶狠,而是来自算计。
一种足以将天地都当做棋盘的恐怖力量。
回到总舵,大堂里灯火通明,几十个心腹兄弟正焦躁地等待着,见到她回来,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大姐头,怎么样?”
“那个什么先生有没有为难你?”
“咱们什么时候再去抄了那劳什子明尊教?”
赵火儿看着他们一张张或忠心、或鲁莽的脸,看着他们手里紧握的棍棒与腰间的短刀,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把家伙都放下。”
众人一愣。
“从今天起,杭州再没有漕帮。”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池塘,满堂哗然。
赵火儿没有解释太多,也没有复述李算那些关于权力的宏大论述。
她用他们唯一能听懂的方式说道。
“你们想一辈子在码头当牛做马,为了一点残羹剩饭跟人打得头破血流吗?”
“还是想跟着我,去干一件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大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那个明尊教背后的的先生,他能带我们去捅破天。”
“我,赵火儿,跟定他了。”
“你们,谁愿意跟我一起,把命交出去,换一个不做狗的活法?”
没有人立刻回答。
但那些最忠诚于她的老兄弟,眼中的凶光渐渐被一种混杂着困惑与狂热的东西所取代。
终于,一个刀疤脸的汉子,将手里的开山刀“哐当”一声扔在地上。
“大姐头去哪,俺就去哪。”
一个开头,便有了燎原之势。
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
第二天,明尊教的识字堂。
张全一看着眼前这群曾经气势汹汹要来砸场子的漕帮汉子,此刻却像一群被训诫过的小学生,局促不安地站着。
赵火儿站在最前面,她换下了一身短打,穿了件寻常的布裙,头发也好好地束了起来。
她走到李不凡面前,没有下跪,而是将自己从不离身的短刀双手奉上。
这是一个江湖人最高的礼节,献上自己的武器,等于献上自己的性命与忠诚。
李不凡平静地看着她,却没有去接那把刀。
“刀,是用来杀人的。”
“我需要的是能守护人的盾,能传递消息的耳朵,能执行命令的手脚。”
他转过身,对张全一吩咐道。
“从今天起,这些人,就是格物明尊教的护法堂。”
“他们的第一课,不是学怎么打架。”
李不凡的目光落在那群茫然的汉子身上。
“是学写自己的名字。”
于是,杭州码头出现了奇异的一幕。
昔日里横行霸道的漕帮打手们,放下了棍棒,拿起了炭笔。
他们不再收取保护费,而是在识字堂和新开的诊所门口维持秩序,将那些敢于闹事的泼皮无赖毫不留情地扔出去。
一个手膀粗壮的壮汉,正被一个瘦弱的书生掰着手,一笔一划地在沙盘上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王”字。
壮汉龇牙咧嘴,感觉这比跟人拿刀对砍还要费劲。
可当他终于写完,看着沙盘上那个属于自己的姓氏时,眼中却流露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名为“尊严”的光。
赵火儿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知道,那个属于“漕帮赵火儿”的江湖,已经彻底死了。
一个全新的,她还无法完全理解,却让她心脏狂跳的世界,正在眼前徐徐展开。
而她,将是这个新世界里,最锋利的那枚棋子。
夜深。
李不凡的秘坊之内,庞大的机器在烛火下投射出森然而复杂的阴影。
他独自站在墙边,墙上挂着三张巨大的白纸。
第一张纸上,画着复杂的商业脉络图,顶端是“雪顶斋”与“雅集”,箭头指向无数细小的分支,那是钱若水与苏涟漪正在编织的财富之网。
这是他的钱袋子。
第二张纸上,画着金字塔般的组织结构图,顶端是“明尊”,往下是无数个“老师”与“教众”。
这是他的喉舌与根基。
第三张纸,刚刚添上了新的内容。一个以“护法堂”为核心的暴力与情报体系,节点从杭州码头出发,沿着运河水道,像毛细血管一样,准备渗透进江南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他的拳头与利刃。
商业、信仰、暴力。
钱袋、喉舌、刀剑。
一个集商业帝国、精神组织与地下武装于一体的怪物,在元朝这片土地的水面之下,终于完成了它最后的拼图。
李不凡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
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机器校准完毕的平静。
他终于有了与这个时代掰手腕的资本。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根炭笔。
桌上,平摊着一张纸,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三个名字。
伯颜。
丹增·桑杰。
王磐。
那是他刻在骨血里的仇恨。
他的笔尖,带着毫不迟疑的力道,落在了最后一个名字上。
一道粗重的墨线,从“王磐”二字上划过。
复仇,从此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