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顶斋的后堂,空气里的甜香似乎都凝固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钱若水端着茶盏,盖碗与杯沿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压抑的沉默。
“李先生。”
他的声音里,少了往日的恭敬,多了几分商人的尖锐。
“那香胰子,究竟是何道理?此等奇货,足以在杭州城掀起万丈波澜,你却一块不卖,白白送了人情。”
“如今,又要拉上锦绣阁的苏小姐,搞什么新名堂。”
钱若水的目光在李不凡和苏涟漪之间来回扫视,毫不掩饰自己的疑虑。
“恕钱某愚钝,实在看不懂先生这盘棋了。”
他心中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香胰子这块能下金蛋的母鸡被按着不动,如今又要自己和锦绣阁搅在一起,这让他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苏涟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李不凡,她同样在等待一个解释。
她已决心上船,但她想知道,这艘船的龙骨,究竟是用什么造的。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李不凡身后侍立的那个女人。
赵火儿。
一身寻常布裙,却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悍勇之气。
那双手,一看就不是握绣花针的,而是握刀的。
更让苏涟漪心头微动的是,那个女人的眼神。
她没有看自己,也没有看钱若水,她的整个世界仿佛只有李不凡一个人,那目光里混杂着敬畏、信服,还有一种她不愿深思的狂热。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苏涟漪心底闪过。
这个李算,他手里的牌,远不止商业。
李不凡对钱若水的质问置若罔闻,他只是平静地反问。
“钱掌柜,你觉得,一块香胰子,能卖多少钱?”
“一百两?一千两?”
“就算我们用香胰子赚来一座金山,王磐若是想拿,我们守得住吗?”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钱若水心头的火气。
“一块肥肉,只会引来饿狼。”
李不凡的声音冷了下来。
“但如果这块肥肉,自己长出了獠牙和利爪,饿狼在下口之前,就得掂量掂量,会不会被撕下一块肉来。”
他站起身,走到三人中间。
“我并非要与苏小姐合作,而是要将雪顶斋、锦绣阁,还有钱掌柜你的所有渠道,拧成一股绳。”
“我们要成立一个新字号。”
“天驭斋。”
当这三个字被说出口时,钱若水眼中的疑虑,渐渐被一种名为野心的光芒所取代。
苏涟漪则证实了心中的猜想,这个男人要的,从来都不是钱。
“天驭斋不设店铺,不定价格,只办雅集。”
“我们的客人,非富即贵。我们卖的,不是糖,不是茶,也不是丝绸。”
李不凡的食指在空中轻轻一点。
“我们卖的是身份,是圈子,是整个江南上流社会的话语权。”
“当杭州城里所有人都以能参加天驭斋的雅集为荣时,我们,就成了规则的制定者。”
钱若水和苏涟漪都是人精,他们瞬间明白了这套方案背后那令人心悸的恐怖力量。
这不是生意,这是在构筑一座权力的堡垒。
“李先生图谋甚大,钱某佩服。”
苏涟漪率先开口,声音清冷。
“只是,建此堡垒,所为何来?总要有个假想之敌。”
她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李不凡转过身,重新坐下,烛火在他的眼底投下两簇深不见底的阴影。
“苏小姐需要这个联盟,来稳固你在锦绣阁的地位,抵御族中觊觎。”
“钱掌柜需要这个联盟,来摆脱官僚的层层盘剥,真正地站着赚钱。”
“而我……”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恨意。
“我需要它,来对付一个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因震惊而屏息的钱若水和苏涟漪,一字一句地吐出那个名字。
“王磐。”
这两个字仿佛有千钧之重,砸得后堂的空气瞬间凝固。
钱若水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端着茶盏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苏涟漪的指尖猛地收紧,掐得掌心生疼。
扳倒王磐?那可是杭州城里真正的土皇帝,是官府这头巨兽在江南最锋利的一颗牙齿。
他们这些商人,平日里送礼都唯恐不及,如今这个李算,竟要将这颗牙生生拔掉?
“李先生……这……这是为何?”苏涟漪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必须问清楚。
李不凡的回答简单而冰冷,眼底闪过一丝深可见骨的恨意,“是旧怨,私仇。”
他没有解释更多,这种不容置喙的姿态,反而比任何详尽的解释都更具压迫感。
他看着两人惊疑不定的脸,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诱饵。
“这个联盟,我不占分毫股份,所有利润,归你们两家。”
“我只要一件事。”
“在时机成熟时,天驭斋这张网,必须为我所用,将王磐,彻底拉下马。”
后堂陷入死寂,只剩下三人粗重的呼吸声。
与朝廷命官为敌,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李不凡开出的条件,却又是任何商人都无法拒绝的梦幻之礼。
他不要钱,不要利,只要复仇。
而他们,将在这场豪赌中,坐收渔利,前提是……赌赢。
苏涟漪的脑中飞速权衡。
坐以待毙,锦绣阁迟早被族中叔伯吞噬。
跟了李算,是九死一生,但若赢了,便是海阔天空。
她看向李不凡,这个男人平静得可怕,仿佛扳倒王磐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她又瞥了一眼侍立在旁的赵火儿,那个女匪首眼中毫不掩饰的狂热与信服,让她心中一凛。
这个李算,有他敢赌的底气。
“好。”苏涟漪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也卸下了所有的枷锁。
她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我苏涟漪,就陪先生疯一次!锦绣阁这条船,我押上了!”
钱若水见苏涟漪已然表态,再看看李不凡那深不见底的眼神,想到白糖和香胰子带来的巨大利润,想到“天驭斋”那至高无上的权势蓝图,心中的恐惧终究被贪婪压倒。
他一咬牙,重重地点了点头:“干了!我钱若水这辈子没这么胆大过,就赌这一把!”
……
杭州府衙,书房内,檀香袅袅。
王磐把玩着一枚玉扳指,听着心腹的汇报。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像冬日里结冰的湖面,深沉而阴冷。
“你是说,我名下几个盐铁私号的进项,都跌了两成?”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汇报的心腹额头冒汗。
“是……是的,大人。城中新开的雪顶斋和天驭斋,风头太盛,转移了那些豪商大户的开销。”
“天驭斋?”
王磐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前几日的雅集,我也去了。”
“茶不错,丝绸也好,只是那位只闻其名的东家‘李算’,却始终吝于现身。”
他将玉扳指缓缓戴回拇指。
“一个不敢见光的商人,却搅动了这么大的风浪。”
“有意思。”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心腹身上,那眼神让后者如坠冰窖。
“去查。”
“把这个李算的底细,给我挖出来。”
“我要知道,他从哪里来,背后有谁,来杭州,究竟想干什么。”
“记住,要查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