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驭斋的齿轮，开始以一种超乎钱若水与苏涟漪想象的速度，缓缓转动。
但作为这台精密机器唯一的总设计师，李不凡却感到了久违的疲惫。
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紧绷与耗竭。
这段时间，他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大脑中的齿轮无时无刻不在高速运转，计算着人心，布局着利益，推演着每一步棋的无数种可能。
赵火儿最近也带来了一个预料之中的消息——王磐已经开始派人，暗中调查“李算”这个凭空冒出的神秘商人。
这张网撒得又快又密，几乎封死了他所有公开露面的可能。
自此，这间藏于闹市深处的秘密工坊，既是他的指挥中心，也成了他的牢笼。
困守于此，时间仿佛被拉长，精神的磨损愈发清晰可感。
复仇的火焰是驱动他的燃料，却也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迫切需要片刻的停机，一次彻底的放松，让过度燃烧的大脑冷却下来。
可在这个时代，娱乐是如此贫乏而粗粝。
他透过工坊高处的气窗，能隐约听到市井间的喧嚣。
那些挣扎在底层的脚夫和流民，唯一的消遣便是在泥泞的巷角，围着一碗浑浊的劣酒，拍着大腿嘶吼，或是为了几文钱的赌注，看两只瘦骨嶙峋的公鸡在尘土里斗得毛飞血溅。
那不是快乐，只是用更剧烈的麻木来对抗生活的痛苦。
而富人们的消遣，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钱若水曾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过那些豪商官宦的夜宴：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他听不懂的元杂剧，情节单调，全靠插科打诨；
酒席间，一群大男人围着陶罐，兴高采烈地玩着投壶，为了一支箭矢的侥幸入瓮而满堂喝彩；
更有甚者，会为了一场蟋蟀的搏杀一掷千金，那小小的瓦罐里，承载的是病态的刺激与炫耀。
那些喧嚣与浮躁，只会让他觉得更加烦躁。
他需要的是秩序，是逻辑，是一种能让思维沉静下来的优雅博弈，而不是将自己投入另一场混乱。
一个念头，忽然从记忆的尘埃中浮现。
围棋。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李不凡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他想起了苏涟漪送他的那本棋谱。
那日，他问她为何送此礼物。
“我觉得，像李先生这样神鬼莫测的人，一定也很喜欢下围棋吧。”
她当时的话语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眼神却清澈如水，仿佛能映出人心的每一丝波澜。
李不凡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苏涟漪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在此之前，他眼中的苏涟漪，是锦绣阁的少东家，是精明的盟友，是一个个商业计划里的关键节点。
但此刻，当她的形象在脑海中浮现，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才拼凑出一幅完整的画卷。
那不是江南常见的、需要被呵护在深闺的娇柔之美，而是一种带着清冷棱角的美。
他想起她月白襦裙下挺直的脊梁，想起她谈论生意时眼波流转间的锐利，想起她指尖因常年拨打算盘和执笔而留下的淡墨痕迹。
这些细节，与她那张温婉如画的脸庞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一种由智慧与决断力淬炼而成的、极具冲击力的美感。
比美貌更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聪慧与果决。
这个女人，是这元朝浑浊的商海里，为数不多能跟上他思路，甚至隐约能触碰到他思维边界的人。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心底升起。
待他研究透这本棋谱，找回些许当年的手感，或许可以邀她对弈一局。
那将是一场纯粹的智力交锋，没有阴谋，没有算计，只有黑白二子在十九路棋盘上的逻辑碰撞。
在这片血色泥潭中，这算得上是难得的喘息。
他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精致的木匣，打开。
一本古旧的书册静静躺在其中，封面上是五个古朴的篆字——《忘忧清乐集》。
名字倒是不错。
他将棋谱摊开在工坊那张堆满图纸的木桌上，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年少时，他曾因一部名为《棋X》的动画对围棋心生向往，哭着闹着报了兴趣班，一度以为自己会是那个追逐“神之一手”的棋圣。
现实冰冷而残酷。
他在少年宫里被一个真正有天赋的同龄人杀得片甲不留，那孩子落子时甚至还在分心看漫画书。
工作后，听新闻里说，一个叫“贝塔狗”的AI战胜了所有人类顶尖棋手。
这项曾被视为人类智慧最后堡垒的游戏，也被冰冷的算法彻底攻破。
从那时起，围棋在他心中便死了。
如今，在这远离代码与AI的元朝，他竟要重新拾起这黑白之子，倒也算是一种轮回。
他凝神看去，试图从那些陌生的定式中，找回熟悉的感觉。
可越看，眉头却皱得越紧。
不对劲。
这棋谱，处处透着诡异。
开局不走星位、小目，起手落在三三。
布局完全不符合“金角银边草肚皮”的围棋常理，棋子不以围地为目的，反而肆意地落在天元附近，散漫无章，仿佛醉汉梦游。
这根本不是在下棋！
李不凡耐着性子往下翻，一局，两局，三局……每一局都是如此。
棋谱上的黑子与白子，不像是在厮杀，它们仿佛对疆域的得失毫不在意，只是在追求着一种奇特的“势”的连接与传导。它们更像是在共同构建一个庞大而精密的阵列。
李不凡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这种感觉……
这种通过简单元素的排列组合，来达成某种宏大目的的底层逻辑……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工坊，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栖云观那冲天的火光，想起了和灵算一起讨论的时光。
那本《皇极经世》。
那张让他如遭雷击的“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
阴爻为0，阳爻为1。
一个完美的二进制序列！
李不凡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死死地盯着棋谱上那些黑白分明的圆点，一个疯狂的念头如火山般从心底喷涌而出！
黑子，白子。
阴爻，阳爻。
0，1！
他颤抖的手指抚过棋谱，那冰凉的纸张仿佛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他的灵魂。
这不是棋。
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给“人”下的棋！
如果说，《皇极经世》是记载天地规律的源代码。
那么这本《忘忧清乐集》，这看似荒诞不经的棋局，会不会也是……
某种……算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