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工坊内静静燃烧,投射出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桌案的一角。
李不凡盯着摊开的《忘忧清乐集》,眼底布满了细密的血丝。
整整一天。
他将自己关在这间亲手打造的秘密工坊里,试图从这本诡异的棋谱中找到片刻的安宁。
结果,却比构思扳倒王磐的整个计划还要疲惫。
精神的弦被拉扯到了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这间充斥着金属与木屑气味的巨大空间。
雪顶斋回笼的巨额资金,大部分都化作了眼前这些奇形怪状的装置。
在有了钱之后,他立刻就让钱若水和张全一动用所有能动用的人脉,不惜代价地搜寻两本书——《鲁班书》与《皇极经世》。
栖云观那场冲天的大火,烧掉了道藏,也烧掉了他最后的软弱。
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些日子里,自己和灵算在典籍中发现的、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智慧碎片。
尤其是那架滑翔木鸢。
那架在烈火与浓烟中,承载着道观最后希望的木鸢。
李不凡大学主修机械工程,后来才为了更好的钱途转行学了编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架木鸢的设计图精妙到了何种地步。
那流畅的翼型,那对伯努利原理近乎本能的运用,那精准到令人发指的重心与压力中心计算,绝不该是这个时代能有的产物。
可知识的传承,在这里是断裂的。
灵算当时给他看的那本《鲁班书》,更像是一本写给“自己人”看的速记手册。
上面只有一张张粗糙却关键的结构图,以及一行行语焉不详的尺寸标注。
没有任何原理解释,没有公式推导,更没有公差范围。
那些标注的符号,诸如“子午扣”、“卯酉榫”,看得他一个现代高材生头皮发麻。
这写的不是工程学,这确实是玄学!
即便在栖云观也只有玄尘子和灵算能看懂。
更不用提那本《皇极经世》。
他与灵算研究许久,直觉那根本不是经书,而是一种记录天地规律的底层“汇编”代码。
可这个时代的书籍,手抄本谬误极多,甚至许多只是挂着名字,内容却千差万别。
他如今搜集到的这些,真伪难辨。
为了保密,所有工匠的招募与材料的采买,都由张全一出面,他自己则藏身幕后,从不露面。
工坊里,那些按照各种伪书版本还原出来的器具,静静地立在阴影里,像一头头沉默的钢铁巨兽。
李不凡的目光落在一堆巨大的青铜齿轮上。
这东西,他内部命名为“一号机”,是他记忆中差分机的简化原型,设计初衷是用来进行高精度、重复性的运算,为他破解《皇极经世》提供最基础的算力支持。
他花了大价钱,请来了杭州城里最好的铜匠,用上了钱若水渠道里最精纯的青铜。
可结果呢?
眼前这堆废铜,齿轮与齿轮之间咬合得不是太紧,就是太松。
转动摇杆,要么纹丝不动,要么就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都会崩掉几颗牙。
他曾试图跟那位号称“祖上给皇家造过浑天仪”的老师傅解释什么叫“公差”。
老师傅听完,捻着山羊胡,一脸高深莫测地告诉他:“李东家,这器物之道,讲究一个‘天人合一’。
齿轮之间,需留一分‘气’,方能阴阳流转,圆融如意。”
李不凡当时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要的是精确到毫米的工业标准,老师傅给他讲玄学。
这天没法聊。
他的视线又转向另一边,那是一架模仿古籍图谱造出的“木牛流马”。
这玩意儿更是个笑话。
张全一当时信誓旦旦,说找来的木匠是鲁班传人,三代单传,手艺通神。
结果造出来的东西,外形倒是威风凛凛,雕梁画栋,比图纸上还多了几分艺术感。
可内里的榫卯结构,完全是想当然。
李不凡记得,他第一次去看成品时,那木匠还得意洋洋地拍着“木牛”的肚子,说这玩意儿不用人推,只要在它嘴里塞上特制的“粮草”,念动口诀,就能日行百里。
当时赵火儿就在旁边,好奇地戳了一下那“木牛”的腿。
“哗啦——”
整个“木牛流马”应声散架,木头零件掉了一地,砸了那木匠一脚。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李不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机油和木屑的味道,让他烦躁的思绪稍稍平复。
他想起了灵算。
那个不爱说话,眼神清澈,一聊起结构和数字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天才少年。
如果是灵算在,他只需要说一个概念,灵算就能用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技艺将其实现。
他们之间的交流,是代码与编译器的交流,是逻辑与执行的完美闭环。
而现在,他这个现代系统架构师,面对着一群只会用“阴阳五行”来解释一切的“前端工程师”,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这些东西,当机器用,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品。
可换个思路,当“神迹”来用,用来唬人,似乎……还挺合适的。
他的视线最终还是落回了桌上那本棋谱。
又是一本神秘的书。
他的脑袋更大了。
这样下去,根本无法放松。
“啪!”
他猛地合上棋谱,声音在空旷的工坊里显得格外刺耳。
与其独自枯坐,不如去问问这棋谱的来历。
“赵火儿。”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工坊。
为了自己的安全,他现在每次来工坊都会叫上赵火儿当他的保镖。
“唰!”
伴随着一道利刃破空声,一道火红的身影从工坊的阴影角落里闪了出来,她手里把玩着一柄雪亮的短刀,刀锋在她指尖旋转,寒光四射。
“李先生,有事?”赵火儿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百无聊赖。
“准备一下,跟我出去一趟。”
李不凡将那本《忘忧清乐集》小心地收入袖中。
赵火儿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满脸期待。
“去哪?”
“苏府。”
听到这个名字,赵火儿的眼神明显冷了几分,嘴角不自觉地撇了撇。
又是那个卖布的女人。
“现在?”她指了指外面漆黑的夜色,“城里已经宵禁了,街上全是鞑子的巡逻兵,被抓到很麻烦。”
李不凡没有解释,只是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里没有命令,却比任何严厉的呵斥都更具压力。
赵火儿与他对视了片刻,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她最受不了这男人这种眼神,好像自己那点小心思全被他看了个通透。
她不爽地“切”了一声,将短刀“呛”地插回腰间的刀鞘,转身去取挂在墙上的夜行衣,嘴里小声嘀咕着:“假斯文,就知道找那些富贵人家的大小姐……”
李不凡没有理会她的小情绪,率先走到了工坊的暗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