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杭州城浸泡得一片死寂。
寻常人家早已熄灯入梦,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在湿冷的巷陌间敲出孤零零的回响。
对赵火儿来说,这座城市的每一条暗巷,每一处可以藏身的屋檐,都像是刻在骨子里的地图。
她像一只灵巧的夜猫,带着李不凡在迷宫般的街道中穿行,悄无声息地避开了一队又一队手持火把、腰挎弯刀的蒙古巡逻兵。
李不凡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心神却还沉浸在那本诡异的棋谱里。
他能嗅到空气中水汽与腐木混合的独特气味,能听到自己与赵火儿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但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终于,两人在一座气派的府邸后门停下。
朱漆大门上方的黑匾,在月光下隐约能见“苏府”二字。
赵火儿熟练地从怀里摸出一颗石子,屈指一弹。
石子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不偏不倚地敲在后门旁一扇小窗的窗棂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她侧过头,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味。
“我就不进去了,在外面给你放风。”
李不凡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赵火儿抱着手臂,靠在对面的墙壁阴影里,目光却紧紧盯着那扇即将打开的门,像一只护食的野兽。
很快,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个提着灯笼的老仆探出头来,见到是李不凡,脸上露出恭敬又惊讶的神色,连忙将他迎了进去。
府内与府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长廊曲折,灯火通明,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熏香,驱散了夜的寒意。
李不凡被引至一间雅致的会客厅,仆人奉上热茶后便悄然退下。
另一边,苏涟漪的卧房内,侍女正轻手轻脚地为她卸下发簪。
她本已准备就寝,听到仆人通报“李先生深夜到访”时,整个人瞬间清醒。
“李先生?”
她挥手让侍女退下,自己快步走到妆镜前。
镜中的女子略显疲惫,但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是“天驭斋”的计划出了纰漏,还是……王磐那边有动静了?
她的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手指飞快地整理着微乱的衣衫和发髻。
仆人又在门外低声补充了一句。
“小姐,与李先生同来的,还有一个女侠客模样的人,在府外等着。”
女侠客模样的人。
苏涟漪的手指微微一顿。
是那个码头上的漕帮头领,赵火儿。
她想起那日初见时,那个女孩儿眼中毫不掩饰的野性与敌意。
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一时间,无数念头在苏涟漪的脑海中翻涌,扰得她心绪不宁。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恢复了平日里那份从容镇定,这才移步走向会客厅。
当苏涟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李不凡正端着茶杯,目光却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先生,深夜造访,可是有要事?”
苏涟漪的声音柔和,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道,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李不凡抬起头,看到她已经收拾妥当,只是眼角还带着一丝未来得及完全褪去的倦意。
他没有绕圈子,直接从袖中取出了那本《忘忧清乐集》,轻轻放在桌上。
“苏小姐,我为它而来。”
看到棋谱,苏涟漪明显松了一口气,心中的种种猜测瞬间落了空,随即又升起一丝莫名的失落。
她款款走到桌边坐下,纤纤玉指抚过棋谱的封面。
“原来先生是为了它。”
“此书……有何来历?”
李不凡的目光锐利,直直地盯着她。
苏涟漪垂下眼帘,似乎陷入了回忆。
“这是几年前,家父一位商场上的朋友所赠。”
“那位刘姓友人,祖籍江西,酷爱弈棋,尤其喜爱搜集各种道家典籍。那次他随商队来杭州,与家父盘桓数日。”
“我曾与他对弈一局,他赞我棋路精妙,便将这本号称‘前朝国手所著’的棋谱赠予我。”
她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
“只是这棋谱中的棋局,路数诡异,完全不合常理,我研究许久,也未能参透一二。”
“当日拜访先生,只觉先生心思缜密,谋略深远,如同一盘我完全看不透的棋局。而先生又非是追名逐利之辈,寻常金银想必也看不上眼。”
“所以,我便将这本同样‘看不透’的棋谱,赠予先生了。”
江西,姓刘,喜爱弈棋与道家经典。
几个关键词在李不凡的脑中迅速组合成一条清晰的线索。
这本伪装成棋谱的密码本,极有可能与栖云观传承的《皇极经世》同出一源。
他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多谢苏小姐解惑。”
李不凡将棋谱重新收好,站起身来。
“天色已晚,我就不久留了。”
苏涟漪也随之起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不舍。
“先生这就要走?夜深露重,城中又不靖,不如……就在府中歇下吧。”
“不必了。”
李不凡的回答干脆利落。
“赵火儿还在外面等我。”
听到这个名字,苏涟漪的目光微微一黯,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李不凡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对了,你家中近况如何?”
这句突如其来的关心,让苏涟漪心中一暖。
“托先生的福,‘天驭斋’如今已是杭州城里人人向往的所在。我借此结识了半个杭州城达官显贵的内眷,按照先生所说的‘圈层管理’之法,将她们牢牢维系在身边。如今族中那些叔伯,再不敢对我指手画脚了。”
“那就好。”
李不凡点了点头,再无多言,转身推门离去。
苏涟漪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府门外,赵火儿正不耐烦地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
看到李不凡出来,她立刻迎了上去,语气里满是抱怨。
“总算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们要在里面聊到天亮呢!”
“一个假斯文,一个卖布的,有什么好聊的。”
李不凡没有理会她的牢骚,径直向前走去。
赵火儿“切”了一声,快步跟上,将他护在身后,两人再次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回到住处,李不凡将那本棋谱放在枕边。
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因为那条来自江西的线索,终于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复仇的棋盘依旧巨大而复杂,但棋盘之外,那片名为“天道算法”的未知迷雾,似乎终于透进了一缕微光。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踏实。